Chapter7
六月下旬,台里组织的斐济旅行团明天就要出发,部门里亦无工作气氛,同事纷纷热烈讨论度假装备和采购清单。
前段时间栏目组的采访工作告一段落,楚洛将手上的工作处理完毕,又去老王办公室请假。
楚洛每年六月底就请一周的假,老王早已习惯,也没什么所谓。
当初楚洛进来时他就没指望过这个千金大小姐能干活,后来她的表现,倒是意外之喜。
老王看了一眼请假申请,笑:“小楚呀,今年不跟着大家一起,自己又去什么好玩的地方呀?”
楚洛扯了扯嘴角,“就一个人随便逛逛。”
“好,好。”老王签了字,“你一个人注意点安全啊。”
“谢谢主任。”楚洛伸手想要接过申请表,老王却没递给她。
老王端着茶杯站起身,朝她挥挥手,“你去忙吧。这表还要陈部长签字是不是?我正好要去找他,帮你一起带过去吧。”
楚洛想了想,没再坚持,说:“那麻烦主任了。”
下午没有事情,楚洛将东西收拾好便回家了。
车子还放在4S店,楚洛今天开的是楚昀的车子。
当初这房子他们俩买的是邻栋,楚昀留了辆捷豹在这边,她有时会开这辆车。
路过前台的时候,楚洛想起来,她之前麻烦过4S店工作人员帮她将车开回来,于是便将工作人员的电话留给了前台,让对方到时候帮忙开一下车库。
要走的时候前台小姐叫住她,“楚小姐,您有几个寄到这里的快件,我们帮您签收了。”
楚洛将那几个快件接过来,看了一眼。
她的生日就要到了,是相熟的几家品牌寄过来的生日礼物。
楚洛想了想,又将快件推回去,对前台小姐说:“都是些女孩的日用品,如果你不介意就拿去用吧。”
前台小姐早看见盒子上的logo,当下便有些迟疑:“楚小姐,您还是拿回去吧……”
楚洛笑笑:“我用不大上了……如果你不想要,就帮我处理了吧。”
回到家里,楚洛将房子收拾了一遍。
说是收拾,其实她这里每周都有阿姨来打扫,她只不过是将个人物品规整了一下。
她在床头留下一张字条,上面写——
走了,爱你们,不要想我。
第二天一早的国际航班。
目的地是乌斯怀亚,阿根廷城市,火地岛首府,地球上最南端的城市,传说中的世界尽头。
登机后空姐送来今天的报纸,楚洛扫了一眼,瞥到一个加粗的黑体标题。
她将报纸拿过来,翻看起了那则报道。
报道内容十分简单,大意是Predator狙击半年之久,终于成功收购纽交所挂牌的陆氏集团,今晨Predator管理层已入主陆氏董事会。
楚洛唇角弯起,难怪当初陆之珣那样不顾一切来求她,原来已是强弩之末。
报道中并未出现陆琛的名字,这是意料之中,Predator里从来都是宋渝负责与媒体打交道,陆琛极其低调,外界只知道有一位人物在幕后坐镇指挥,但却打探不到他的半点消息。
楚洛合上报纸,却忍不住笑起来。
终于到了这一刻,陆琛终于要知道真相了么?又或者早已有人将真相告知他了?
也许是精神崩得太紧,楚洛觉得疲倦。
航程过了大半,还有几个小时的飞行时间,稍后有午餐,楚洛让空姐不要吵醒她,然后便拉上遮光板,将座椅放下睡觉。
她又一次梦见陆琛。
在她的记忆里,那一年的夏天,总像是黑色的。
那年陆琛高中毕业,如愿拿到Harvard的offer,他并未表现出过多的喜悦,反倒是楚洛,简直是与有荣焉,恨不得见人就炫耀自己的男友。
放了暑假,楚洛想和他多待在一起,便跑到陆爷爷家看书写作业,顺带陪陆爷爷说话。
陆爷爷一直喜欢楚洛,也隐约猜到两个孩子之间的事情,便总是念叨:“我这把老骨头要是能撑到阿琛结婚也算死不瞑目了。”
楚洛那时缺根筋,听完这话就掰着手指头算,然后又私底下同陆琛说:“我离法定年龄还差四岁……”
脸上写的是“不能怪我”四个大字。
陆琛哭笑不得,又一本正经的安慰她:“我月份晚,其实是我拖后腿。”
他正好比她大两岁差一个月。
楚洛歪头一想,还真是。于是便撅嘴道:“是啦,都怪你。”
“是是,都怪我。”陆琛照单全收,又故意逗她,“不如你给我写个字据?”
楚洛脸红:“写什么呀?”
“你以后要给我们陆家做媳妇的,立字为据,免得你到时抵赖。”
陆琛从旁边拿过纸笔,铺在她面前,说着就握着她的手写了一行字。
楚洛整个人被环在他的怀里,呼吸间都萦绕着他的气息,她心猿意马,魂不守舍……
“好了。”陆琛的轻笑在耳边响起,他握着她的手连签名都写好。
楚洛这才反应过来,夺过那张纸,看了上面的内容,不满道:“不行,重写。”
陆琛拿过被她揉得一团皱的纸团,展开折好,收进裤袋里,勾起嘴角,“好。怎么重写?”
“嗯……”她沉吟几秒,“明明是你要做我们家的女婿,立字为据,不得抵赖!”
后来再过了段时间,陆琛的父亲也带着小儿子陆之珣回国来探望陆爷爷。
陆琛母亲早逝,父亲在他五六岁时便重新组建了家庭,出国定居。
长久以来,陆琛甚少得到父亲的关爱却又极度渴望,楚洛再清楚不过,也因此为他心疼。
楚洛还记得去机场接他们那天,其实陆琛很高兴。
他开着车,虽一言不发,可楚洛清晰感知他心底的喜悦,于是坐在副驾上的她也竭力活跃气氛。
只是陆父不喜陆琛,连带着与这个大儿子有关的一切都厌恶,楚洛并没能得到他的好感。
例外的是陆之珣。
那时他还在念小学,却很喜欢崇拜陆琛这个哥哥,回国后便整天缠在陆琛身边叽叽喳喳。
好在陆琛并不因父亲对幼弟的偏爱而迁怒于他,反而对他疼爱有加。
楚洛还记得那天是周六,陆父一大早便找茬将陆琛骂了一顿。
陆琛早已习惯父亲的喜怒无常,通常沉默以对,很少反驳。
只是这一切恰好被陆爷爷听见,他当下便沉下脸来,转头支使陆琛带小珣出门玩。
陆琛知道爷爷是要与父亲谈话,于是便带了弟弟出门。
小珣嚷着要去找糖糖姐玩,陆琛便牵着他去了相隔百米外的楚洛家。
楚洛的爷爷奶奶都很喜欢陆琛,尤其是奶奶。
有一回楚洛听见奶奶私底下和爷爷说:“我看陆琛这孩子挺好的,别的不论,他家里人口简单,没有那么多幺蛾子,以后我们糖糖嫁过去,不用受婆婆的气,他那个爹和后妈也管不到他们头上来。”
爷爷哭笑不得:“我们家的小公主高中还没毕业,难为你打算得这么长远。”
奶奶满脸的理所应当:“你是不知道,现在优秀的男孩子多抢手,难为陆琛和我们糖糖这么般配,不早点替她考虑怎么行?”
陆琛常来她家,熟门熟路的,那天楚洛还在睡懒觉,被在外面“笃笃笃”敲门的小珣吵醒。
她睡眼惺忪的爬起来去开门,陆琛一见她便忍不住笑:“昨晚又熬夜看漫画了?”
楚洛恼羞成怒,气鼓鼓将他往门外推:“我要洗漱啦!”
其实她是熬夜看了电影。
春光乍泄。
若干年前的老电影,却将光影间的艺术发挥到极致,每一桢画面都美得像是静物画。
她看完后便对阿根廷念念不忘,拽着陆琛说:“我们去乌斯怀亚旅游好不好?”
小珣好奇的探头探脑:“乌斯怀亚是哪里?”
陆琛简单解释:“阿根廷城市,火地岛首府,离南极圈最近的城市。”
楚洛满脸的向往:“据说那里是世界尽头,乌斯怀亚灯塔,拥抱全世界所有的伤心人。”
陆琛失笑:“那我不能带你去。”
她耍赖:“不管,今年寒假,你要带我去那里。”
每年11月到3月,是南极圈的夏天,最适宜游客到访。
其实陆琛一贯很宠她,有时候连她哥都看不下去,说:“你真是把这丫头惯得无法无天,都没法管了现在!”
她想去阿根廷,陆琛没有不答应的,只是说:“就一个条件,去了不能哭。”
只是那年冬天两人最后也没能去成乌斯怀亚。
所有的变故都起源自那一天。
那天中午三人回到陆家,却发现陆爷爷已经被送进了医院,小珣在旁边哇哇大哭:“爷爷早上还是好好的。”
赶到医院,才知道陆爷爷是因为心脏病突发,医生在旁边叹气:“老首长这到底受什么刺激了。”
楚洛心神不宁,转头去看陆琛,却发现他双手捏成拳,两眼通红的注视着一个方向。
她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是陆父。
陆父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神情颓丧。
下一秒陆琛便径直朝着陆父所在的方向走去,她从来没见过那样愤怒的陆琛,他抓住陆父的衣领,几乎是一把将他提起来,咬着牙恶狠狠地问:“你说了什么?你到底跟爷爷说了什么!”
那年陆琛不过十八岁,却已经比父亲高了半头,他脸上神情犹如斗兽一般,楚洛看得害怕,小声叫他:“陆琛……”
陆琛攥紧陆父的衣领,声音都在颤抖:“你为什么要回来?你回来干什么!”
陆琛的这个父亲呀,自生母过世后便再未给予过他分毫的爱和关心。
他自小性格稳重,凡事力争上游,样样都要做到最好,却在面对父亲时,常带了一点隐秘的、小心翼翼的讨好。
他满心渴盼父爱,最后回报给他的却是混乱与狼狈,是相依为命的爷爷性命垂危。
陆父同样双目通红的回瞪着儿子,“你算什么东西,陆琛,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
父子俩之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旁人看见了,纷纷上来拉。
楚洛看得心惊肉跳,她拉住陆琛的胳膊,小声哀求道:“陆琛,陆琛,你别冲动好不好……”
陆琛深吸了口气,甚至还拍了拍她的手背,“糖糖,你乖,帮我把小珣带出去。”
楚洛眼泪掉下来:“陆琛……”
旁边的小珣紧紧的抱着她的腿,楚洛抹了抹眼泪,又去牵小家伙的手,说:“小珣,来,跟姐姐出去。”
只是在她走出那条走廊的那一刻,身后的手术室大门开启,医生的声音传来:“抱歉,我们尽力了,老首长病发太突然了。”
楚洛脚步一顿,旁边的小珣已经放声大哭起来。
她仓惶回过头,正看见陆琛与陆父正在对峙。
陆父当场便给狠狠扇了陆琛一个耳光。
楚洛的眼泪立时就掉了下来,她跑回去,抱着陆琛的腰挡在他身前,满脸的泪痕:“叔叔,你不能打陆琛……你怎么能打他,明明是你害得陆爷爷——”
她声音哽咽,说不下去,只是重复着:“你凭什么打他……”
陆琛双臂搂住她,将她护在怀里,声音还是冷静的:“你让开。”
她拼命摇头,耳边又响起陆父的声音:“陆琛,你记住,你爷爷的这条命是因为你送的。”
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楚洛都困惑,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无耻的人。
只是到了最后,她才知道,陆父的那句话,也并没有什么错。
楚洛记忆中的那个暑假兵荒马乱,陆父很快便带着陆之珣返回国外,只余下陆琛一个人操持陆爷爷的葬礼事宜。
那年陆琛刚满十八岁,却已经过早成熟。
也许正是因为陆爷爷的死,让他一夜之间成熟,认清了自己不为父亲所喜的现实,不再卑微祈求渺茫的父爱。
回想起来,楚洛也不确定到底是谁先放弃了谁,只是陆琛与父亲的决裂确是无可挽回的事实。
楚洛被吵醒,机上广播中传来空姐温柔的声音:“各位旅客,欢迎您来到阿根廷的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
人人都身在局中,到底是谁可笑,没有人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