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太阳还不习惯早早地探头,但它的出现依然标志着白昼的来临,也提醒着一位奋笔疾书的姑娘:休息一会儿吧。
晓合这一夜都没有合眼,她要在尽快完成《平山冷燕》的抄录,不过,阻止她睡觉的不是紧迫的时间限制,而是小说内容本身,她边抄边读,越读越精神,越抄越起劲,激动的情绪早已掩盖了对时间的关注。
她就是这样的人,一旦全身心投入某件事情,就会忘却四周围的一切,彻彻底底地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
随着时间的推移,屋内的窗帘显得愈发透亮,直至察觉用于抄写的亮光已不全来自蜡烛,晓合才依依不舍地停下了笔。她吹灭蜡烛,躺到床上,试图使自己进入梦乡,可兴奋的心情和渐强的日光让她的努力成了徒劳。
眼看就到上学的时候了,她收拾起自己补丁缀补丁的帆布挎包,将书放了进去,又从床底下拉出一个小箱子,数了几个铜板收好,那是她确保自己能吃上学校一顿最差饭食的本钱。
晓合不在学校住宿,这意味着她要负担额外的住宿费,不是她不愿意省下这笔钱,而是由于一些难以推脱的义务。她有个远房亲戚在北京,论亲缘关系,要到祖辈才能攀上些亲,若不是因为晓合的父亲发过点小财,两家一定老死不相往来。
不过正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民国一年,不知怎的,佟父在一次与朋友酌酒之后,身体状况就一天不如一天,不久病逝了。她的家境便每况愈下,这亲戚倒不知做什么生意发了横财,还买下了他们的宅子。
碍着她父亲的面子,他们在他死后收下了晓合,晓合因此有幸住在自己曾经的家里,但是,她不愿与如今的“家人”为伍,那亲戚收留她似乎也不是心甘情愿的,他们把她当苦力使唤,总是让她做最脏最累的,超出她身体承受能力的活计,晓合能吃苦,并不畏惧繁重的家务,但最令她难以忍受的是那些不可一世的神气、财大气粗的做派以及毫无章法和礼节的行为。
每当晓合完成一项他们布置的工作,他们就会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扔给她几个钱,这在晓合眼里是对她莫大的侮辱,所以,她常不受此“嗟来之食”,但却依然保有着对长辈最起码的尊重。那些人一直在通过各种方式排斥她,恨不能将这么个外路货逐出家门,可他们越是这样做,晓合越是硬气,她要留下,即便那些亲戚反客为主,这也曾经是她的家,为了父亲,也为了自己,决不能知难而退!她在外租房,只是想在短暂的休息时摆脱那些恶俗粗鄙的人们。
如果晓合不曾上过学,不曾读过书,不曾接受过满腹经纶的父亲“礼、义、仁、智、信”的教育与熏陶,她的自尊心都不会似今日这般强烈,她大概也会像其他佣人一样,贪图小利而放弃立场、尊严,甚至道德,为了活着,却不知为什么而活。
人活一口气!这是父亲生前常说的一句话,是的,她可以缺吃少穿,穷困潦倒,但不可以放弃自尊,委曲求全!
天亮不多时,北京城就恢复了每日车水马龙的景象。路旁的早点摊已经端上了几碗豆汁儿,洋车夫和补鞋匠都不约而同地坐在了人流密集的地方,等待着自己的第一桩生意,揽工的苦力们七扭八歪地倒在自己的铺盖卷上,惬意地度过出工前最后一点悠闲时光……
晓合对着铜镜,梳了梳自己的长辫子,留下一个微笑,便背上挎包出发了。
同样,铭澈也已经到学校去了,而李贺则早早启程赶往天津的法通洋行,作为洋行的总经理,他要经常来查验货物,洋行主要经营洋酒洋烟,但不做歪门邪道的生意。这番回天津,还有翠玲随行,她不知道夫人使了什么神通说服老爷带上她,只知道今天要做的事违背了自己的意愿,那姑娘和少爷没有瓜葛便罢,可就算真的有,她也不该从背后捅刀子啊!
但是,她的力量是渺小而又微弱的,所以不能抗命不从,违心的事已经做过很多了,如果有个词能恰当地形容她的心理状态,大概就是“麻木不仁”了吧。
当天,翠玲就将夫人的毫无根据的猜测告诉了戴小姐,三人成虎,她信以为真了,这话倒是没让在洋行验货的老爷听见,她就当着自家人和翠玲的面,大哭了一通。家里人一个劲儿地劝,还一个劲儿地骂,戴老爷还用自己那把红木拐杖死命往地上杵,嘴里不住地嘟囔着“不可理喻!不守妇道!”之类的话语,没有人在意他们的动作和言辞已经无情地加重了翠玲心中的内疚与惭愧。
谣言,有着不可小觑的功用,它可化大为小,亦可小题大做,可成就一个人,亦可败坏一个人,李夫人一门心思认定戴美华做儿媳,其他任何接近铭澈的女子便都是牛鬼蛇神,所以,她当然不会放弃一个以讹传讹的“驱鬼”时机。
大小姐哭闹过后,发觉家里人慢慢沉默下来了,这里已不存在她的市场,于是决定转移阵地,向张峰哥哥哭诉去,顺带讨个对策。
张峰是戴家管家张熙的儿子,管家文化程度不高,想不出什么好名字来,只好取了这么个大众化的名儿。他比铭澈、美华都要年长,自然也多出一些生活阅历,现如今他是法通洋行的雇员。这位年轻人对自己前途的规划可谓是野心勃勃,立志要坐到洋行总经理的位子上,他认为,出身较之少爷,小姐低贱的自己,只有站在比他们更高的位置上,才能被人高看一眼。
于是,他现在身体力行地去做了,老爷看的这批货,是他从一些特殊渠道搞到的“上品”,现在副经理的位置空缺,他必须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
碰巧的是,美华跑来找他这个“军师”了,他也着实有好点子,但他的帮助并非助人为乐,而是利用美华与戴、李两家人的特殊关系进行的交易。
这次交易,照例进行得很顺利……
这天晚上,晓合回到了自己原来那个“家”,那个被姥爷的九弟侵占的吴家。
九姥爷的年岁比父亲还小,却是自己的祖辈,而且那专横跋扈的特点与姥爷如出一辙,真不愧是一家子人。
由于家法严明,晓合不敢迟到,便匆匆忙忙地跑了回来,一路的奔波令她的胸口疼痛不已,那颗不争气的心脏“怦怦怦”地奋力跳动着,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炸裂!从小到大,她都饱受这颗心的折磨,不知何时才能解脱。
她捂住左胸缓缓蹲了下来,好减轻这习以为常的疼痛。
“干什么呢?赶紧过来干活!”
九姥姥冰冷的话语提醒着她:干不完活,吃不了饭。干活和吃饭本不该有什么必然联系,但在这个“一致对外”的家中,晓合是唯一受此不成文规定约束的人。督促晓合干活似乎已经成了九姥姥的职业,她是这吴家的夫人,专管琐事,还是条母老虎,发起脾气连九姥爷都得退让三分,晓合更不敢有丝毫怠慢。
她于是忍痛站了起来,朝九姥姥的方向走去。吴夫人正往自己的小儿子脸上抹药膏,那张不怎么讨人喜欢的小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不用问,小少爷又和别人打架了。
吴夫人把一件破衣服扔给气喘吁吁的晓合,命令她今天就补完。晓合看了看这衣服,它是一件中学校服,正面破了好多小口子,掉了两三个扣子,背部由肩及腰裂了一个大口子,这些大大小小的破口,大概就是这个死小孩多次斗殴所积累下的“战绩”吧。
晓合拿着衣服,无精打采地走回了自己那间小屋子,坐到桌前,操起针线……
这间屋子,原来只是个储藏间,宅子易主之后,便“没有”多余的屋子给她住了,九姥爷把她安排到了这里,找人用几块木板打了一张桌子、一张小床,椅子是从别处搬来的,平时插在桌子下,一旦拉开就顶到了后面的小床,大概只有晓合这样身材的人,才能从桌椅间那个狭小的空隙中坐进去;小床没有床垫,硬邦邦的,约摸着只有一米五长,前后都抵住墙,晓合将近一米七的个子睡在上面,腿都伸不直,因为她住惯了窄隘的空间,所以对她来说,在外面租的那个廉价的丫鬟房简直就像宫殿一样宽敞。
今天的任务不重,晓合庆幸着能继续抄写《平山冷燕》,可她刚缝上两个扣子,就猛地感到头晕目眩,疲惫不堪,好像几年没睡过觉,她想撑住自己的头,好歹补完衣服,却发现浑身瘫软无力,根本抬不起胳膊,霎时,她的胸口传来了一阵绞痛,疼得她冷汗直冒,那颤抖的双手无法再次拿起针线。
不幸的晓合,她太累了,即便是一个身体强健的人,也难以承受每日马不停蹄地工作以及少之又少的睡眠,何况是一颗比常人都要更脆弱的心脏!
她的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灵魂仿佛脱离了身体。
没事的,休息休息就好了——她告诉自己。
她用最后一点力气摸到那小床时,双腿已无法支撑她的体重,整个人便重重地摔在了上面……
晓合从晕厥中苏醒过来时,已是五更天了,还是昏昏沉沉、浑身乏力,只想继续睡下去,就在她即将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她瞟到了那件破破烂烂的衣服。
衣服还没有缝完!她不能再由着自己的本能。
蜡烛燃得只剩下一个底座,当它燃尽之时,差不多就该天亮了。
晓合立即投入了工作,一针一线地缝着,一点也不敢马虎,她的头依然疼,手依然抖,但她必须加紧步伐,好让那小祖宗穿上完好的衣服。
“咕噜噜~咕噜噜~”饥饿的肚子又在抗议了,她感觉得到,多余的胃酸在拼命寻找食物,并不时制造疼痛报复自己的主人。
虽然身体状况不佳,但晓合针线活的底子很硬,没多久便缝好了,她小心翼翼地将衣服叠好,趴在桌子上,再度睡去了。
“咚咚咚。”
不知从什么地方隐约传来一些声响,她睁开眼睛,看到一只猪蹄一般的肥手正用它圆滚滚的指节敲打着桌子。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睡!你这小扫把星,和你妈妈一样慵懒。”
九姥姥尖刻的话语瞬间刺痛了晓合的内心,她决不能容忍有人说她母亲的坏话,即便她从未见过母亲,她也知道母亲的伟大——她的生命是母亲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的呀!
“我不许你说我妈妈!”
这次晓合真的发火了,夫人始料未及,那犀利的眼神盯着她,如同盯着仇人,弄得她浑身不舒服,甚至有些恐惧。
“哟,死人还说不得了。再说了,你爹你娘还不都是你克死的,要是没有你,他们现在活得好好的咧。”
吴夫人尽量使自己说出的话有足够的底气,横眉怒目的晓合把她吓得不轻,她不能再输在言语上。
“衣服缝好了。”
晓合背上挎包,气呼呼地走了,没再理睬夫人,在此浪费时间和口舌是很不划算的。
不过,九姥姥今天说的气话终于让她知道了自己为什么那么不受娘家人的欢迎——他们将她视为丧门星了。
落后的中国人,你们何时才能摈弃这些愚昧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