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秋,那年我刚好二十五岁,大哥冷成去广东已有好几个年头。老三冷允大学毕业后也到了上海工作。
冷允这小子混得不错,如今已是上海一家外企公司的经理,有了车,买了房。前年还把二老都接了过去,住进了大城市,把我一个人留在了老家。
我家住在青云镇玉玺村东面的官印山山脚下,官印山是咱们当地有名的墓葬宝地,山上大大小小的坟墓不计其数,大白天走在山上都让人感觉阴森森的,平时极少有人敢独自上去。
整座官印山周围就住着我们一户人家,至今我也没搞明白,祖辈们为什么会选在这种地方居住!
太阳西下,晚风拂面,我拖着疲惫的身子从田间回来,感觉很累,不过回家后看着一院子的稻谷,我心里又松了一大口气,因为这次秋收之后,我也可以去上海了。
前些日子老三来信,说已经在那边帮我找好了一份工作,一直想外出闯荡的我,恨不得立刻就启程,所以这些天我是没日没夜的收割稻子,甚至有几担田地里的稻子根本就没熟透,也被我割了回来!
刚进屋,我还没来得及喝一口水,就听见院子外面有人拉着嗓子,叫魂似的嚷嚷:“马大哈,马大哈……马大哈在家吗?”
我一听这声音有些耳熟,但心里还是不舒服,‘马大哈’那是小时候村里人给起的外号,意思就是说我这人做事马马虎虎,不靠谱!但长大以后就很少有人这样叫了,毕竟马大哈马大哈的叫着实不好听,大伙也不会没事找事,惹我瞪眼。
“谁呀?大白天的鬼叫个啥,俺又不是聋子。”
我拉着脸往围墙大门望去,只见咱家那条大黄狗,正摇头摆尾的围着一青年人转悠,那样子别提有多亲热,我原本还纳闷为何没听到狗叫,仔细一瞅,原来站在门外的是江勇这小子。
江勇就住我家对面的山脚下,他比我大两岁,和我大哥冷成是同一年出生,从小就和咱们兄弟三人特别要好,玩得跟亲兄弟似的。
前几年江勇和我大哥一起去了广东打工,其间江勇回来过几次,还帮我大哥往家里捎回过些东西,一见是他,我心里的不快立刻就烟消云散,忙迎了出去。
“江哥,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回来前都不通知俺一声?俺好去接你呀。”
也不等我开门,江勇就像小时候一样,自己推开院墙大门走了进来,跟回自己家似的,直接就进了堂屋。
进屋以后江勇拿起桌上的开水瓶,先是给自己泡了一碗茶,坐下品了两口,随后又来回在堂屋内扫视了一圈,这才回头看向我,笑道:“冷丰,你们家没变,你小子也没变,还是那个样,呵呵!”
“江哥,咱们这穷乡僻壤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能有啥变化,至于俺嘛,唉!一天到晚窝在家里耕田种地,连青云镇都少有去过,哪能跟你比呀。不过你这两年倒是变化挺大的,刚才俺都差点没把你给认出来。”
说着,我伸手扯了扯江勇身上崭新的西服,心中羡慕不已,口中不停,满脸堆笑的继续问道:“诶,江哥,俺哥现在可好?这次他托你给俺带啥稀罕物件没?”
一提起我大哥,江勇的脸色马上就是一变,但很快又恢复了过来。我又不是傻子,顿时感觉他心里有事,于是开始有些不安起来,心想:难不成俺大哥在外出了什么岔子?
退后两步,我坐到了江勇的对面,双眼直勾勾的盯着他的眼睛,江勇被我这么一看,忙低头做势端起碗佯装喝茶,眼神闪烁不定。
见他这种表情,我顿时心跳加速,焦急的问道:“江哥,俺大哥是不是出啥事了?你倒是说话呀!”
江勇也不管茶水是否烫嘴,狠狠的喝了一大口,抬头看了我一眼,接着慢吞吞的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递了过来。
我哪还有心思抽烟啊!所以并没有伸手去接,江勇也不介意,放回嘴里自己点燃吸了两大口,这才低声道:“冷丰,你不要急,俺这次来找你,就是帮你大哥捎件东西给你的。”
“是嘛?”
我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笑骂道:“你小子,还是老样,总喜欢捉弄人,刚才那样子可真吓了俺一跳!是什么东西,快拿出来给俺瞧瞧。”
江勇见我急不可待的样子,眉头皱了皱,一边往衣兜里掏东西,一边还不停的观察我脸色,吞吞吐吐的说道:“冷丰,俺还有一个事……”
“江哥,咱们哥儿几个从小就光屁股玩到大,这些年你也帮衬俺哥不少,有啥事你就直说呗,别像个娘们一样,磨磨叽叽的。”
江勇又吸了一大口烟,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道:“冷丰,俺想看一看你们家那本族谱……”
“族谱?”
我一听,刚刚坐下的身子就像弹簧一样蹦了起来,玉玺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族谱,平时也没多大用处,只是家中有红白喜事,或者发生什么大事情的时候才会用到,给外人看其实也没啥,但是咱们家的那本族谱,我父亲却是从不让别人看,就连我们兄弟三人想看也是不行。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大哥偷偷拿出族谱翻了一下,结果第二天就被我父亲打了个半死,从此以后我们就再也不敢碰那玩意。
江勇见我反应这么大,忙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封信,信封上的笔迹我认得,那是我大哥冷成惯用的写字手法,顿时我的注意力便转移到了信上,急忙从江勇手中抢过信件。可就在我准备拆开信封的时候,却是突然发现,这封信好像已经被人拆开过!
我觉得事情有些蹊跷,立即停止了拆信的举动,拿起信封对着门外照了照,并自言自语念叨:“俺哥不会是给俺寄的钱回来吧?”
“冷丰,你不用试探了,这封信俺看过。”
就在我斜眼准备偷偷观察江勇表情的时候,江勇却是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我顿时就惊了。我还没有回过神,江勇又说了一句让我更震惊的话。
“这封信是六年前冷成临走前交给俺的。”
“六年前?”
听了江勇的话,我脑中顿时就嗡的一声,一片混乱。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六年前我大哥刚去广东,那这些年我大哥托江勇捎回家中的钱物又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些信……
江勇站起身,很是歉意的拍了拍我的肩膀,叹道:“唉!冷丰啊,你就不用想了,实话告诉你吧,这些年俺给你们捎回来的信和钱,都是六年前冷成托俺办的。”
“为什么?俺哥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现在人在哪里?”
江勇见我异常激动,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劝慰,抽出烟又点了起来,直把整个屋子都弄得乌烟瘴气,这才叹道:“唉!冷丰,这个俺还真不知道,当年你大哥找到俺的时候,俺和你现在一样,也问过,不过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叮嘱俺帮他办事,后来俺实在是忍不住了,这才私自拆开了信件,希望你不要怪俺!”
我仔细观察了一会江勇,见他不像是在捉弄人,再也顾不得那么多,急忙拆开了信封。
信纸已经有些发黄,上面的墨汁呈现一种灰蒙蒙的颜色,从这一点可以断定,这封信确实已经有些年头了。
吾弟冷丰敬上:二弟,见信如故,是否应该写下这封信,其实为兄自见到家中族谱后就一直在思考,直到今日才提笔留书实属无赖。
其实为兄也不知二弟是否真能见到此信,我倒是很希望你永远也看不到,因为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为兄恐怕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当然,二弟无需担忧,为兄所说的离开并非指死亡;浩然之宇,无边无际,世有仙神之说其实并非妄言,为兄亲眼目睹仙容,绝非道听途说。
看到这里我就糊涂了,大哥比我读书还少,这信写得文邹邹的,哪像是他写的?但观笔迹又的确是我大哥亲笔,神仙,族谱?我靠!这简直就是有病。
大哥冷成在我记忆中是一个极其憨厚老实的人,什么都讲究个实惠,要说他会相信世上有神仙,那河水恐怕都会倒流了。
信中接下来便是一些鼓励我的话,以及让我代他好好孝顺父母之类的叮嘱,并没有再提及其它事情。
“冷丰,你家族谱还在家里吗?”
看来江勇此次前来的真正目的并非送信,而是我家那本族谱。他打断了我的思考,一直看着我。我感觉很奇怪,江勇怎么在这时候还念念不忘我家那本族谱,难道我大哥说的都是真的吗?
神仙,打死我也不相信这个世上有神仙,不过我父亲一直不让咱们看族谱,那又是为什么呢?越想我越觉得咱家那本族谱有问题。
于是忙和江勇说道:“族谱俺家老头子前年就带去上海了,你知道的,老头子把那玩意当宝贝似的,谁都不能碰,小时候我大哥偷看了一次,你也是清楚的,差点没被他打死,他怎么可能还把族谱放在家中。”
我这么一说,江勇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当年那事他也是清楚的,随后又和我闲聊了几句就匆匆离开了,我一直把江勇送到院外,见他走得没影了,这才转身回到屋中,并关上了门窗。
其实刚才我对江勇并没有说实话,我们家那本族谱不知为何,家父临走的时候并没有一同带走,而是藏在了家中。
这本族谱从小就引得我十分好奇,这么多年过去了,好奇之心未减反增,无赖平时家父一直随身携带,根本就没有偷阅的机会。
前两年冷允接二老去上海,临走的前一夜,老头子半夜偷偷起床,将族谱藏在了爷爷的牌位下面,我当时尿急,起床正巧偷偷看到了这一幕。
待我父亲去上海以后,我就取出族谱翻看过,上面密密麻麻记载了冷氏家族先辈的名讳、生辰八字、平生事迹、以及寿元等等,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所以我看完之后又放了回去,心里还埋怨了好久,怪我家老头子大题小作,神兮兮的。
门窗关好以后,我再次拿出了那本族谱,打开电灯仔细的翻看起来,大约一个小时过去,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我看完最后一页,合上族谱,仍然一无所获!
干了一天的农活,本身就很疲惫,现在又盯着族谱看了半天,眼帘都开始打架了,无赖肚皮饿得咕咕直叫,虽然发困,但也不能不吃东西,于是便随手将族谱扔在桌上,跑到厨房找吃的去了。
由于家里现在就我一个人,所以生活上也没那么讲究,跑到厨房煮了一大碗面条,自己吃了一半,剩下的都给了大黄,碗也懒得洗,丢在锅里加了两瓢清水泡着,随后便跑到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或许是因为没有洗澡的缘故,半夜里我就突然醒了,摸着身上黏糊糊的一身臭汗,我干紧跑到屋后冲了个冷水澡,人顿时就清爽了许多。这时我才想起堂屋里的电灯还没有关,忙穿好衣服跑进堂屋,可前脚刚迈过门槛,我整个人就僵住了。
农村人家的堂屋和城市中的客厅不一样,用处多得多,不但是平时会客的场所,也是一家人吃饭团聚的地方,更是供奉祖辈牌位的正堂。
在我们家堂屋的正上方就有一个供桌,从我爷爷到我祖祖的牌位都放在上面,整间屋子的中间才是平时吃饭的八仙桌,小时候我都不敢半夜跑到堂屋里面来,因为看到那些牌位,总是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一样,直到长大以后才没有了这种感觉。
而此时,在昏暗的灯光下,一个身穿白衣,一头白发白胡子的老头,却是悠闲自得的坐在八仙桌前,正津津有味的看着我扔在桌上的族谱。
“你……你你是谁?”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问出这句话来的,我只觉得自己舌头都打结了,浑身鸡皮疙瘩直冒,额头冷汗更是哗啦啦的往下流,根本就不受控制,这要不是在自己家里,我估计早就撒丫子跑人了!
白胡子老头似乎根本就没有听到我说话,仍然自顾自的翻看着那本族谱,我站在原地哪敢动,眼角瞟向房门,门跟我睡之前一样,紧闭着,门闩也好好的,很明显这人不是从外面进来的,除此之外,屋内的一切东西依旧摆放在原来的位置,根本就没有动过。
看到这里我心里更慌了,双腿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正当我想大叫的时候,白胡子老头却是突然站起抬头望向了屋顶,那眼神似乎可以洞穿瓦片似的,吓得我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刚到喉咙的嘶吼,又无声的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