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
“就这样。”
正院里,母子俩人同时沉默。
任昆今日下衙回府后,先到了正院请安,打算与母亲敲定去榴园的时间——
言儿都主动说了,母亲的态度更应该积极些,同时,他也想看看,被皇外祖母提点过后,母亲是否还是坚持自己的冥顽不灵。
结果,不待他开口,甚至不待他将茶喝完,母亲就急忙忙地抢先开口,告知已去过榴园,并将与锦言会面的详情复述了一遍。
过程之简单,超出他的意料。
任昆知道,锦言不是个拿乔的,她既然说了要放下,就会是真的宽恕,不会一边哭哭啼啼,一边不情不愿的,只是没想到!她会这般地简单爽快……
“昆哥儿,锦言她一句怨气的话也没说,我……我此前真是魔障了!竟把那般龌龊的事想到她头上!真是不应该……”
长公主轻易地得到了锦言的原谅,反倒不淡定了,自己心里的是起了道坎儿,越想越自责,越想越不对劲。
只要不是真正丧心病狂的人,心里总是有道是非对错的界限的,只是外人不能指责,别人一说,她会马上开启防守反攻模式,错也得是对,这叫有被害妄想症,随时进行不理智的自我保护。
无人指责,甚至体谅宽囿,反倒更引效果。
长公主禀性不坏,只是个高高在上被宠坏的孩子,好坏凭心,行事过于自私霸道。
“昆哥儿,我……”
长公主从榴园回来就一直沮丧着。
她与锦言握手言和,对方待她一如往常般自然,只是少了亲昵,不似以往那般撒娇耍宝。
若说出了这么大的事,锦言待她与往日一样亲近。殿下反倒要怀疑她的用心与城府了。
她坦荡大方地问出问题,不是为了要个解释;她说了就此揭过,情绪里就不再带上怨忿;她还是难过,所以保持了一份距离。不复往常的亲昵……
自然又坦诚的纯粹,令长公主无地自容。
草草地拼凑了一盏茶的话题,就仓促告辞了……她,她怎么能这样?怎么做到的?
……
“母亲,不必多虑。锦言是个坦荡的,不会做戏。”
任昆安慰着,内心充满了骄傲,言儿就是不同的!无意间的这招不战而屈人之兵实在是高明!
这般简单的宽恕自此后就是母亲心头的一座山,她断不会再寻锦言的错处,有自己在旁看护着。有皇外祖母随时的提醒,领了锦言这么大的情份,再为难人家,以母亲的高傲,做不出这样的事。
任昆心情激荡。言儿的豁达是她的,她也不需要他的投桃报李,只是以后,绝不会让她的豁达用到此处……
看样子,母亲会很久才能释怀……这样也好,多多自省,思后而行。
“你不懂。我不是说她做戏。”
长公主很郁闷,她当然知道锦言不是在作戏,只是,承了这份情,她心里特别不好受,昆哥儿怎么不明白呢?
“昆哥儿。请皇觉寺的高僧来做场法事吧?都是我的错,我可怜的孙儿……”
+++++++
“你你!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果然老实人没事则罢,一有事定能吓死人!”
终于被允许入府探望的百里霜双目欲裂,吃惊地嘴巴都合不上——
只听说她侍疾累病了。又说因夫人流产,永安侯告假,亲自侍疾……
外头的传言各种花样的都有,即便这至孝累病小产的消息是长公主府官方发布的,百里霜也不信,锦言怎么可能流产?这不是别的病,哪能说染就染了……
这是小产啊,总得先有了,才能再没的吧?
她是绝对不信的,偏偏怎么递帖子也见不到锦言的面,下人回说侯爷s吩咐了,谁也不让见!
若不是对任昆的人品还算信任,她几乎都要怀疑锦言是不是出意外了,被他们娘俩合伙给害了——
什么样的病连探望都不让?
又不是染了时疫恶疾!
胡思乱想了好几日,还是身边的嬷嬷开解:“……您宽心,若那边府上真存了恶意,永安侯必不会这么高调,悄没声儿的才方便行事,可您看看哪有钦差回京不上朝交差的?必是十分着紧,侯夫人的病情或许不轻或许是不方便,永安侯才阻着过府探望……”
说得也对,以任子川娘俩的行事风格,真要算计了锦言,必不会露这么多马脚,引得众人关注。
心放下一半,剩一半还悬着呢——那流产什么的,又是怎么回事?
听说永安侯销假上朝了,若是以往与桑成林关系还好着,她必是要吩咐他问问任昆的,现在……还是不麻烦了。
好在,得到锦言亲书的平安信,隔了一日又接到她的帖子。
半刻也耽误不得,前脚送去的帖子,她后脚就过来了,也顾不上失不失礼了。
“别好奇了!好奇心害死猫!”
就知道你会刨根问底,锦言笑,被人真心关怀的感觉真好,暖暖的……
“总之,走霉运了!全是意外。”
意外的解药、意外的怀孕、意外的被囚、意外的获救、意外的被阻……这其中,唯一的不意外,就是失去孩子——
被囚禁在地牢暗室中,失去他是迟早的……
“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锦言说知道地太详细了对她不好,她明白,不是她想瞒着自己,而是其中定有什么秘辛,事涉长公主或永安侯。
但凡有脑子想想,一边是长公主府对子嗣的渴望,一边是侯夫人有了身孕后莫名其妙的重病失子,其中没有猫腻才奇怪!
寻常人家儿媳妇怀了,还要小心翼翼提防动了胎气,她贵为侯夫人,怎么可能是这种结果?
乍一见锦言,百里霜着实吃惊。她又瘦又苍白,好在一双眼睛还有神采……
一定是吃尽了苦头。有苦不能说。
“喂,打住啊……你知道我最见不得人家哭,更别说还是要为我哭?现在已经好了。别担心了啊……不是存心瞒你,之前病得糊涂,也没精力,不知道你派人来过……”
百里霜的眼泪,一滴一滴,都牵动着锦言的心绪。这是,对她的关心、惦记、怜惜。
“少来了,你就是这般好性儿!”
百里霜擦着眼泪:“什么事都避重就轻,也不知道他们领不领情!”
她又不是真傻的!
锦言这幅样子,与长公主脱不了干系!话说。恶婆婆什么的,她自家府上不就有一位?
整天找碴儿,挑不是,教唆着儿媳们互相别苗头,好象家宅不宁。才能显出她的重要性!现在好了,被国公爷拘在佛堂静修,总算清静了些,妯娌之间,也能心平气和说说话。
“领不领情的,与我无关。”
她只管得了自己的选择,他人的心理。管不了。
“你这话,真够超凡脱俗的,真要得道成仙不识人间烟火了?”
百里霜忍不住调侃,你倒想得开!
“……我师父说过一句话,”
微顿了顿,想起往日的岁月。锦言不禁微笑:“有信徒问她,真机师父呐,为什么我就是天生吃亏的命呢?周围的人都想要占便宜,街坊邻居亲戚朋友皆如此,我应该怎么办呢?”
“师父问。她们都占你什么便宜了?让你念念不忘的吃亏事有哪些呢?”
“这位信徒滔滔不绝,说了半天,最后她悲伤地问:师父为什么我身边的人都喜欢占便宜?为什么我每次都不得不原谅她们?”
“师父笑了,世间的事,你不觉得自己吃亏了,就没人占了你的便宜。如果你要原谅,就彻底放下,如果你不要原谅,那就听从自己的心,否则,你原谅了他人,却无法原谅自己。”
百里霜呆呆地望着她,“你师父真乃高人……”
是吧是吧,我师父厉害吧?
锦言与有荣焉,师父是有仙家气质的,有可能是修真者后裔噢……与凡人不同的!
“我师父还讲过一个故事,也非常有意思……”
锦言忽然怔住了,原来师父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对她的印象竟那么深?
“说来听听!我祖父都赞赏你的做人做事呢,原来是有高人教诲啊,我素来觉得自己挺厉害的,到你跟前一比,差了不少……这就是仙家子弟与凡夫俗子的区别?”
百里霜连连催促。
“惭愧惭愧……”
锦言仍有些失神,原来是这样吗?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性格与处事是与前生一脉相承的,与今生的成长没多大关系,可实际上,师父在不知不觉间给了她潜移默化的巨大影响?
在她执着于寻找前生之路时,师父不点破不劝阻,却在以她的方式守护加持?
她以为自己所有的见解与学识均来自前世,她以为自己遵循着前世的行事习惯,实际上已经改变、丰实了许多。
如果是前世的她,会轻易的放过此事吗?
锦言否定,不会的!
她一定不会善罢干休的,一定会闹个鸡犬不宁,不管结果,出口恶气先!
即便认清现状不予计较了,一定要讽刺挖苦,过过嘴瘾,背地里还是会忿忿不平,心怀仇怨,伺机报复。
“……喝点水,累了就休息一下再讲讲。”
百里以为她累了,取了盅温热的汤水递过来。
“不累,是个很简单的小故事,”
她喝了几口补品,想起那个故事不由嘴角含笑。
“曾有一师姐请教,要师父解释何为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师父就讲了个小故事。说是有一个恶人走到道祖面前跪下,痛哭失声说道,我十恶不赦。”
“道祖回答:我也是。”
“恶人又说:我作恶多端。”
“道祖答:我也是。”
“恶人突然大笑着跳起狂奔,跑了很远很远,然后回头冲道祖大喊:我放下屠刀,改过自新啦!”
“道祖高声地回答说:我也是!”
“师父说,道因人而异,修行之法各有际遇,事无常态,境遇不同,执守本心就好……”
这只是十几年观中生活的吉光片羽,更多被忽略的沉睡往事惊醒,喜悦平和地伸着懒腰打着哈欠,或微笑,或感动……
原来,她以为自己不是卫锦言,其实一直都是?
+++++++
ps:
注:老子原文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汉代时为避恒帝讳,才改为后人所熟知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因本文架空,用了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