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好了?”
百里大学士满脸慈爱,看着面前的孙女儿。如果可以,他多希望这个面带倔强的小妇人,还是当年那个绕在膝下,不知愁苦的小小女娃。
“嗯,”
百里霜点点头:“住完对月,就带着孩子们回桑府。”
“是不是永安侯夫人说了什么?”
大学士长白眉一挑,他的孙女岂能受外人蛊惑?
百里霜摇摇头又点点头:“在她来之来,孙女就想好了,只是还有一丝不甘心……”
“霜姐儿,咱们家不需要你陪上一辈子成全的虚名!”
老大人正容道:“你用不着委屈自己,更不必忍气吞声,祖父说过,无论你想做什么,只管去做,不要瞻前顾后,有祖父呢。”
“祖父……”
百里霜的眼泪就涌了上来,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平静,还是被这番话说得泪眼涟涟,拉着祖父的袖子嘤嘤掉泪。
“唉,你这丫头……”
大学士抚摸着她的头,如小时候那般,轻拍着她的后背:“傻丫头,别逞强,祖父虽然老了,也还护得了你……就算将来有一天,祖父不在了,还有你父兄呢……”
这就是生女儿的苦吧?当掌上珠千呵万护养大的孩子,一朝嫁做他人妇,再舍不得,也得送她上花轿。
在自己家,舍不得说一句重话的娇娇女,带上嫁妆白送给了别人家,脱下嫁衣,就得洗手做羹汤,服侍公婆丈夫,任劳任怨,小心谨慎,还会被百般挑剔,甚至。连性命都或被枉顾!
等到百里霜哭够了,拽着爷爷的袖子擦了擦眼泪,不好意思地笑笑:“好了。”
“霜姐儿啊,”
大学士拍了拍孙女的手背。让她坐在自己身边:“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要吃的苦不少,惟独不能受自己的委屈,不能自己给自己气受,虽然人常说退一步海阔天高,却不是说得含屈忍辱……”
“孙女知道。”
百里霜乖乖地偎依在祖父身边:“我想好了,不委屈,也不是忍辱负重,是真想明白了。”
依旧是眉眼精致。依旧是爱撒娇的小儿女状。却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大学士想起印象中深刻的一幅画:
那时霜姐儿与眼下的均哥儿年纪相仿,俨然已是弈棋高手。
有一日下朝早,与霜姐儿在花园亭中下棋。她垂着眼帘,一手托腮,一手拈子举棋不定。手白子黑,对比分明。
微风拂过,吹乱了她看似淡定的表情,她微皱着眉,眯着眼等着风停下……然后,将子落在棋盘某一处,嘴里嚷着:爷爷。您又输了……
那一刻,他满心的喜悦与骄傲,霜姐儿真聪明!
他以为自己有能力保她一生平安喜乐,到如今老了,才知儿孙自有儿孙福,岁月不留情。他哪里能陪护她一生呢?
女人的一生都是夫家的,闺中小儿女的那段时间,竟是娘家亲长偷余而来的……
“是那卫家小姑娘与你说了什么?”
前几日她明明还是一幅义然绝然,自己叫了几个儿子已商量过,暗地布署。若事情真到了最后的地步,尽最大程度去努力,定不能让霜姐儿白被欺了去……
“那丫头心思倒干净……不过,你父兄俱在,与她是不同的。”
当年卫三此子,他也见过,是个胸有丘壑的,可惜命途多舛,以至于妻女无依。
卫家的那个丫头,不知是否因为长于道观之故,他竟有两分看不透,不过,倒是个心地纯良的,与霜姐儿也是真心交好无杂念。
任子川是个好的,一顶一的人才,只可惜了!有那等不便出口的嗜好,绝非良配。
卫家丫头忍得,自家霜姐儿却无需要去忍。
“祖父您不了解!彼之砒霜,吾之蜜糖,锦言不是没办法,她是乐在其中!您这般说人家,我可不依。”
“好,好,祖父不说就是!”
大学士就是一孙女控,在孙女面前毫无招架之力,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祖父只是担心你,不必委屈自己,要和离,太后与圣上面前,祖父讨得到旨意……”
这一次的事,虽说惊险,也是个机会,毕竟人命关天,说到天定国公府也没理,错过了这次机会,以后再要理论,效果不可同日而语。
“祖父,您真好。”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长大,永远做百里家的大小姐多好!可是……原来祖父的头发全白了,胡子也白了……
“我想好了。没有意气用事,想明白了。祖母以前说,聪明的女子,什么样的日子也能过得很好,是我自己太笨,让您和家里人操心了……”
“我本来,是有些委屈的,既不想家里丢脸,又舍不了孩子,却有些不甘……今天与锦言说说话,心里好受多了……”
“哦?她都说了什么?”
老大人好奇,他相信该懂得道理孙女都懂的,说到底,不过是意难平。
“她说了些自己幼时种花的旧事。”
百里霜含笑向自己的祖父转述道:“塘子观有种花,有七种颜色。开在一处很是漂亮。有一年春天,只长出六种颜色的小苗。粉色的没发芽,她想再种一株。”
“师姐说已过了播种期,来年再种,六色的也一样好看。要顺其自然,不要强行选择。”
“她不依。师父知道了,就说当然可以选择再种一次。如果它非常重要,值得重新来过。只是,也要有心理准备,再次种下,也未必发芽。而因为过多关注它,疏忽了其它花的生长和花期;就算发芽,也长大了,但花期比别的都晚,大家都开过了,它才开,还是没有办法达到同时花开的目的。”
“师父说。用心去培育一朵花,执着固守于它的花期,是一种修行;适时地放手,明白即便是同样的付出。总会有得到的,总会有得不到的,也是一种修行。”
“春天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长,花草的一生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短。若不能学会珍惜既有,只顾着遗憾,只想着获得更多,浪费太多已有的颜色和快乐。”
“她问师父,明知道少了,想要补齐有什么不对呢?”
“师父笑了,当然没有不对啊。只是有时候,选择就是舍弃,你选了去后山挖草药,就不能同时又在前殿加持香火,不管什么样的选择。都要付出或大或小的代价。”
“她不信,再种一盆。”
“这盆花发芽了,也开花了,但因为晚了些时日,它开花的时候,那六色花已经谢了。看着窗台上孤零零的粉色花,发现的确如师父所说。在她更多的关注如何能让这盆花快点长早点开时,忽略了那六色的美丽。”
“为了一朵花,忽视了六朵花,这样想想,心里又有了新的遗憾与不满足,难免会生出不如不种的后悔。原来。在时间面前,没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只有自己和自己过不去而已。”
“祖父,我不是小孩子了,不会为了先前不发芽的种子伤心欲绝。亦不会去期待种子都没着落,更遑论发芽开花结果的花。”
“我想明白了!一个女子生长于世,有着多种身份,孙女、女儿、姐妹、妻子、母亲、朋友、婆婆、祖母、外祖母……没有人可以把所有的身份都做得很好,没有人可以得到全部完美的回应,没有必要为了一个身份的圆满,忽略了其它。就如不需要为了一株粉色,怠慢了其它一样……”
“以往是我太固执,阴晴圆缺本是月,何必喜圆伤缺?”
她真的想明白了,放下了。
放下当然会痛彻心扉,但总有不痛的将来。
若继续背负着,不但会陷入泥淖,且会在日复一日的挣扎和煎熬里,疏忽伤害了那些真正爱自己,重要到不可或缺的人。
果然伤害可以让一个人成长,她有疼爱自己的祖父祖母、父母亲长、满满一大家子人,还不够么?
她有两个可爱的儿子,难道不应该拿出全部的爱,去悉心照看,陪伴着他们长大?
她为什么要为了一个无法改变的男人,来为难自己呢?
改变不了别人,却可以管住自己。
而且,凭心而论,若舍去了她想要的一心一意,两情相悦,这个男人,用现实的条框去衡量,是个好夫君好父亲。
……
“霜姐儿,你长大了……”
老大人百感交集,且欣慰且惆怅,面前的孙女儿,真的长大了……
大学士是男子,也曾年轻过,深知男人的习性,尤其是桑成林那样的勋贵之子,不纳妾他能答应,若说要他一生只守霜姐儿一个,不准有别的女人,他未必做得到,无关人品,生活环境使然。
就连那些尚主的驸马,私下里也没少偷腥。
这些年的吵闹,根源皆在霜姐儿为了各种女人呷醋。
“祖爷,您取笑我!”
均哥儿都多大了,祖父居然才说自己长大了,可见以前她有多任性多不懂事……
“祖父,我……”
欲言又止,千言万语齐涌上心头,不知讲哪一句才好。
老大人一摆手:“……祖父明白……你且听好,不管何时,只要你想,何时都能一拍两散!将来有一天,孩子大了,不想呆在桑府了,随时都能脱身。祖父保证……这事不能就这么掀过去,我家霜姐儿不能白吃苦头!你只管好好带孩子,凡事有长辈出面做主。”
尤其是国公夫人和桑小子,不能轻易放过!以为百里家没人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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