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知道了我的名字,必须告诉我你的,那才公平。”阿迦梨重复要求。
赵似略一思忖,回头道:“我姓沈,家中排行十二,人称沈十二郎。”
阿迦梨笑逐颜开:“好的,我记住了,沈十二郎。”
赵似未再与她多话,迅速离开。
此后数日,阿迦梨每日均召赵似前往其舱房供药,赵似也以协助配药和薰香为由,每次都坚持让蕙罗随行。在苏合香丸及艾纳香的治疗下,阿迦梨一日好似一日,越发活泼,一双野鹿般的黑眼闪着焰火的光芒,常在赵似身上逡巡,不时以言语挑逗,然而赵似并不为所动,看阿迦梨的目光与看其余三佛齐男人无异,平静而淡漠。
船一路朝南开,众人感觉天气渐趋炎热,越来越不似中原气象。这艘船很少停泊,若停也只在荒无人烟的小岛附近,找到淡水稍作补给之后便继续航行,一路远远避开大宋商船、渔船和望舶巡检司的兵船。苏意墨留意听船上三佛齐人说话,得知这里是广东溽洲岛附近,已入南海,再往前开不久就会摆脱望舶巡检司宋兵的巡察。这时蕙罗觉得口腔疼痛,赵似让她张嘴,探看之下发现她口中长了好几粒溃疡。船上缺乏果蔬,他们每日所食只是三佛齐人给的粗粮,赵似一时也一筹莫展。蕙罗道:“其实不妨事,一点溃疡,若还在宫里,用龙脑香末点点,或者把龙脑搁在香炉上薰着闻闻,很快便好。就算没有,一般过几天也会慢慢消了。”
两人站在男女囚室两边,中间隔着栅栏说话,赵似闻言,忽然一展袖,隔着栏杆把蕙罗拥入怀中。囚室中其余人尚在,众目睽睽之下蕙罗大惊,立即以手抵赵似的胸,低首道:“你这是做什么……”
赵似手抚她后脑,将她摁在自己胸前,正色道:“我一直用龙脑薰衣,你闻闻还有没有龙脑香味。”
旁观的苏意墨忍不住嗤笑出声,赵似冷冷瞪了他一眼。邓铎淡定地扭头朝内,并不看赵似与蕙罗。翘翘则大睁双目,目不转瞬地盯着他们。
蕙罗赧然推开赵似,低声道:“大王上船已久,就算衣裳薰过香,如今也很难闻到了。”
赵似自己引袖闻了闻,也认可蕙罗的观点,面现忧色。
蕙罗见囚室内一片沉默,颇感尴尬,又试着开口稍转话题:“大王为何独爱龙脑香?宫中贵人只用此香薰衣的非常少。”
翘翘插言笑道:“不是非常少,是只有他一个。”
赵似答道:“宫中人都爱用各种五花八门的香薰衣,熏得我头痛,而龙脑香是万香解药,无论中了什么香的毒,闻闻龙脑都会很快耳目清明,所以我索性以龙脑薰衣,以一香解万毒。”
翘翘道:“大王如此爱龙脑,何不随身带一些?”
赵似摇头:“我是男人,不爱戴香囊。”
翘翘颔首:“也是,就算大王带了,上船之后也会被这些强盗搜走吧。赵靖的东西就被……”
说到这里,囚室的门突然洞开,两个三佛齐人进来,对着赵似唤“沈十二郎”,称阿迦梨召沈十二郎去见她。
“沈十二郎?”翘翘瞠目,看看赵似又转顾蕙罗,抿嘴笑笑,揶揄赵似道:“未娶从妻?”
赵似不理她,示意蕙罗随自己去,但蕙罗被三佛齐人拦住,说阿迦梨只召赵似前往其舱房。
赵似蹙了蹙眉,然而一转念,也不多话,安抚地朝蕙罗点点头,独自随三佛齐人去了。
三佛齐人将赵似送至阿迦梨房中即关门离去。赵似见阿迦梨不在床上或桌边,舱房内部一侧幔帐低垂,隐有拨水声从内传来。彼时暮色四合,舱中点着几枝蜡烛,而幔帐内亦有光源,少女引手舒臂的影子应着水声在幔帐上浮动,赵似顿时明白阿迦梨是在其中洗浴。
意识到她不会立即出来,赵似疾步走至书架旁,目光迅速从书架上盛香料的琉璃瓶上掠过,很快找到了一个盛着淡黄色半透明晶体的瓶子。他取下瓶子,拔开瓶塞略一闻,果然闻到了熟悉的清凉芬芳的龙脑气息。
“十二郎。”这时阿迦梨在幔帐内悠悠笑着开口唤。
赵似动作凝滞。
阿迦梨继续笑道:“我问过跟你一起给我看病的姑娘,她也姓沈,你们是兄妹么?”
拨水声依然从容不迫地响着,阿迦梨看来没有立即出来的意思。赵似松了口气,把瓶塞盖好,随口答道:“不是。”
“哦?”阿迦梨似乎对蕙罗的身份很感兴趣,“她是你家侍女?”
赵似依然否认:“不是。”
手握着琉璃瓶,这时隐藏在这个瓶子之后的一痕紫色丝帛引起了他的注意。琉璃瓶之后原有一叠文书,但其中夹着一个紫色丝织物,交织着金线绣成的纹样。赵似小心翼翼地将其抽出,发现是紫色金纹的丝袋,形制与朝中官员随公服佩戴的鱼袋一样。
阿迦梨继续追问:“那这沈姑娘是你什么人?”
“她……”赵似略一沉吟,继而回答,“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你妻子?”拨水声戛然而止,阿迦梨有一瞬的沉默,然后迅速反驳,“不可能,你们大宋同姓不婚,你既姓沈,可不能娶一个同姓之女。”
赵似从鱼袋中取出一个金制鱼形饰物,翻过面一看,手指自上而下,抚过背面刻着的一行字:“广东转运副使、提举市舶司、借紫赵靖”。
宋因唐制,官员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绯,七品以上服绿,九品以上服青,服紫者佩紫金鱼袋,服绯者佩银鱼袋。转运副使、提举市舶司通常由从五品至六品官员出任,本不该服紫,但太宗曾下诏,朝官出知节镇及转运使、副,衣绯、绿者并借紫,可穿紫褶,故赵靖头衔有“借紫”二字。这鱼袋显然是三佛齐人从赵靖身上搜出,交给阿迦梨的。
“她到底是你何人?”阿迦梨锲而不舍地追问。
“是我未婚妻子。”赵似依旧不改答案。
“同姓不婚!”
“嗯,”赵似将鱼形饰物投入鱼袋,云淡风轻地回答,“我未娶从妻。”
“呵,”阿迦梨错愕地笑,“你是入赘的?”
赵似不禁微笑:“你官话说得不错,还知道入赘。”
这不经意的称赞令阿迦梨十分喜悦,很开心地说:“我的家乡常有商船来你们大宋,把香药和珠宝卖给你们,再把你们的丝绸、瓷器、茶运回去,所以很多人学唐文和你们的语言。我从小就跟姑姑学,说没问题,不过不太会写,我姑姑就写得一手好字……”
她边说边从浴盆中站起,开始穿衣戴首饰,幔帐中传来一阵珠玉玎珰碰撞之声。
赵似见她即将出浴,顿时想把鱼袋塞回去,但那一摞文书很厚重,前面又有若干琉璃瓶遮挡,他伸手拨文书时险些把琉璃瓶撂倒几个,遂不敢再动,在阿迦梨褰帘而出之前,他把鱼袋和盛龙脑香的琉璃瓶一并藏入了怀中。
阿迦梨披散着湿漉漉乌黑的长发,头发有弯曲柔美的线条,沉甸甸地直垂到腰臀之下。她着丝质长裙,腰肢以上轻烟般的薄纱绕过丰盈酥胸,胸前戴着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真珠等精心镶嵌编织而成的璎珞,手上束以缠臂金,腰际亦有珠玉金缕垂坠,行动间摇曳生姿,珂佩争鸣。
她一步步朝赵似踱来,兰汤氤氲,幽香拂面,赵似不自觉朝门边后退了两步。
她继续欺近,含笑道:“第一次见面,你问我‘你要脸,还是要命’,现在我可以回答了……”
赵似后退,背部很快触到紧闭的门,已知退无可退。
阿迦梨靠近赵似,扶住他的双臂,仰面,尽量让脸占据他的视野,含笑直视他眼眸:“要你。”
身段玲珑有致的她说着如此直白的话,表情却天真无邪,笑容如婴儿一般无辜,仿佛毫无□□,只是像小孩子乞求爱物那样单纯地表达愿望。
赵似漠然越过她前望。门对面有一扇打开的窗,月光和浪潮之声由此涌入,他闻到海水潮湿的味道,身处的船舶仍在破雾前行。
阿迦梨清凉的手指徐徐掠过他脸庞,落在他肩上。她踮足轻轻吻了吻他的唇角,而他毫无反应,只是一瞬未瞬地盯着那扇开启的窗,暗自观察外间天容海色。
“我也有个问题要问你。”阿迦梨轻嗔薄怒,却依然衔着隐藏不住的笑意问,“你要我,还是要死?”
少女的情丝随着摇动的烛影在晃。赵似不为所动,依然前顾,澄澈的双眸中忽有两三点星光般的光亮一闪而过,他凝眸追寻那并非来自海上明月的光芒,对阿迦梨视若无睹。
“说,要我,还是死?”阿迦梨含嗔再问,伸出纤手朝他胸前拍去。
赵似一下捏住她手腕,硬生生地甩开,然后大步流星奔至窗前,回首冷眼看阿迦梨,斩钉截铁地吐出一字:“死。”然后举步上窗台,纵身跃入那斜月沉沉的苍茫大海中。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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