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雪盈走了后，她坐在冰场边，回忆自己今天训练做的不足的地方，这是何翩然每天的必修课。
可今天，她的注意力却没有往常那么集中。
从世锦赛失利到她看到陈教练面对的诘难，再到今天充满火药味和尴尬的氛围，她第一次面对内心冗杂的焦虑，竟有些不知所措。
忽然，肩上一震，她慌张回头。
“今天训练挺累的，怎么不早点回去？”陈教练坐到她身边，笑着问。
何翩然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教练，世锦赛回来后领导有为难你吗？”
“先听我说正事，”陈教练拍拍她的肩，“你的技术特点是滑行好，我打算给你找李之森来编套长节目，他当选手的时候滑行就出类拔萃，编排满，衔接难，退役后他给几个滑行好的选手编出来的节目也都很有特色，你成人组第一年的长节目得突出优势。不过咱们还得求稳，你的短节目还是给咱们经常合作的昆西，他名气更大，口碑也好。”
何翩然快被兴奋的自己和担忧的自己扯成两半，“那你……”
“至于我……”陈教练笑着打断她的话，“我的教练职业生涯恐怕要握在你的手里了。”
他说的轻松，何翩然却脑海一片空白，“他们要看下个赛季我们的成绩说话？”
“这一年你成长不少，我告诉你实话是因为相信你的心理素质，不想你瞎猜疑神疑鬼，”陈教练轻轻抚摸着冰鞋刀刃，“竞技体育，压力就是动力。每个花滑运动员都是一样，不管多紧张，只要站在冰场上，展现出的必须是最完美的一面，否则就是输。”
说完他站起身，揉了揉何翩然的头，“明天冰协就上报ISU升组的事，再联系两个编舞，争取下个月你就去美国学成套动作，出去了可别给我丢人。好了，快回去歇着！”
冰场关闭扫冰，何翩然离开却没有回宿舍。
她一个人站在练舞室，灯光聚焦，四周被巨大镜面围绕，她闭上眼，在地板上完整表演了全套的《沙皇的新娘》。
就好像世青赛赛场，所有人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只落在她一个人的身上。
结束动作后，她睁开眼，镜子里的自己清晰沉静，唯有一双眼中跳跃着斑斓的光芒。
升组的申请通过，去美国编舞的行程也安排完毕，短短一个月时间匆匆过去。
临行前，何翩然已经做好了用自身实力解决队内问题的打算，不管最后的结果如何，她自己必须全力以赴，不留遗憾。
学习新的成套动作编排是个刺激的过程。
初次接触，维克多昆西果然名不虚传。抵达美国半个月，何翩然就已经能感到自己在技术和艺术上的明显提高。
新赛季昆西给她准备的短节目选曲是卡塔拉尼歌剧《瓦雷》的选段《那么，我将去远方》，舒缓伴随激昂，跳跃紧凑，步伐轻捷，灵动飘逸。
最重要的是，编排无处不透出志在高远展翼欲飞的青春与憧憬，不是雄浑磅礴的震撼，却好像一只云雀翅底的清风，拂过人心，诱出最深的动容。
短节目的编排掌握训练比预想中还要成功，带着期待和昆西为她量身打造的短节目，何翩然与跟随她的教练兼翻译余悦抵达费城。
飞机晚点，错过在滑冰俱乐部碰面的时间，两个人好不容易拦下一辆出租车，催促司机加快速度。
车中，期待最新长节目的何翩然在脑子回忆关于李之森她所知道的全部信息。
李之森出身音乐世家，美籍华裔，父亲来自中国，母亲则是地地道道的美国人。他最大的成就是男子单人滑世锦赛金牌和奥运会的银牌，流畅滑行和极佳的配乐诠释让他至今被人津津乐道。因伤退役后，他并没有选择成为一名职业教练，而是继续在曾经的大学母校柯蒂斯音乐学院任教，偶尔才接一些编舞。
何翩然看过他的比赛，那些眼花缭乱的步伐都是他自己编创，十分独特高难。
到达俱乐部已经比约定时间晚了三个小时，虽然飞机晚点情有可原，但让人久等始终失礼，何翩然匆忙跑进场地，一阵悠扬的音乐声飘入耳际。
冰场上，她之前在世青赛上击败的九原千代正全情投入，飞快旋驰。
九原千代的滑行秉承日本选手的一贯传统，流畅自如，用刃精湛，何翩然看着她正在生涩的磨合节目，危机感顿生。
九原千代也是今年即将升入成年组的选手。
配乐与编排无懈可击，等到这套节目成熟，她一定会是自己的劲敌。
音乐戛然而止，九原千代气喘吁吁地滑到场边，翻译急忙走过去，而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早就站在那里，等翻译就位后才微笑着开口。
大概是因为自己的迟到，所以李之森才会留下九原千代，加以指导。
各个编舞名师传授编舞期间经常是众多选手荟萃云集，这样一来，时间往往都会安排错开，避免教学上的冲突。
何翩然不想再耽误时间，等李之森说完，便疾步迎了上去。
“李教练您好，我是何翩然，飞机晚点我迟到了，对不起！”一早知道他会说中文，何翩然也不等余教练翻译，飞快地说完，本以为会听到几句不悦的抱怨，谁知李之森只是轻轻一笑，摆了摆手。
“没什么，只是时间再也挤不出来，你后面的训练得自己抓紧。”
他说得轻飘飘，何翩然却心头一震，抿紧嘴唇。
李之森笑笑，让九原千代回去好好揣摩，她十分有礼貌地和他告别，临走前也向何翩然打了招呼。
何翩然对每个对手都十分敬重，温文有礼的回应。
还没等九原千代离开冰场，音响中就传出与刚刚柔美舒缓截然不同的乐曲。
何翩然感觉到肌肉因为兴奋开始紧绷，这是她的长节目配乐！
“这几年好莱坞流行名著翻拍，很多经典都改头换面，但有一个名著改编的老电影却始终无人问津，你知道为什么吗？”李之森环臂胸前半斜在音响架边，看见何翩然茫然地摇了摇头，他笑着丢给她一张包装精美的光碟，“因为这部作品永远无法超越，没人有勇气翻拍。”
全身的血液拼命涌向心脏，认出电影名字时，她差点被狂乱的心跳撞晕。
《乱世佳人》！
李之森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拍拍她的肩，“来吧，斯嘉丽，试试你的新舞步。”
两周的编舞熟悉训练后，何翩然已经体会到，兴奋往往意味着挑战。
李之森的编舞果然精彩，但难度与之前自己的长节目完全不是一个级别。而他从不等待她的进度，只是顺着自己的节奏传授编排和指导动作。她压力倍增，反而斗志燃烧得更猛。整套编排中，跳跃难度与之前相同，但旋转、接续步以及各个衔接的舞蹈动作不止独立难度高，链接起来相当紧凑，对体能、艺术还有技术都是严酷的考验。
何翩然协调性好，乐感极强，第三个星期，她已经逐渐找到感觉，掌握住整套编排的节奏和维持连贯性。
然而这么关键的提高阶段，出现问题的竟然是对她的竞争而言最重要的自身实力。
3F-2t-2t最先开始出现周数不足，落冰不稳，紧接着单挑也接二连三扶冰摔倒。
已经好几天没有连贯顺下来完整节目，李之森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何翩然自己却没办法原谅自己的失误。
她自己寻找原因，发觉起跳和空中旋转时身体重心有些偏移，可即便注意，也调整不到最佳角度。
直到有一天晚上洗澡，她突然感到胸正在发胀疼痛，算算日子，大姨妈大概就是过几天，多年运动员的经验让她并不在意这些，但异常的前兆反应却忽然唤起曾经的记忆。她急忙冲出浴室翻出皮尺，一量，自己的胸围不知不觉已增大了几厘米！她来不及慌乱，贴墙站好后比出头顶位置，指甲刮过墙面，得到准确答案后，她脑子一片混乱，呆呆地望着那个数字。
162厘米。
短短两个多月时间，她竟然长高了四厘米！
这就是跳跃失常的原因。
她的发育关到了。
每个女孩都必须经历的二次发育在花滑女选手的眼中是最恐怖的洪水猛兽，骨骼和体重的变化使得身体重心改变，柔韧性会随着年龄的增长有所下降……多少青年组惊艳世人的女选手就是在发育关后消声觅迹，昙花一现。
何翩然因为曾经经历，所以早有心理准备，可她完全没有想到，发育关这次来势汹汹，难以招架。
很快，她从惶然中恢复冷静。
既然怎么都要面对，快刀斩乱麻总好过钝刀割肉。不管什么情况，面对发育关所以选手都只有一个选择，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