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布有些失望.同时又有些歉疚:“那我送送你.”
两人往外走.达海问:“二哥在鞍楼可适应.”
鞍楼是制备兵具、器械的衙门.负责掌管兵器、鞍辔、甲胄、被具、盔甲、刀仗、旗纛、鞍辔、皮张、雨缨等一应物事.丹布原先闲散在家.说了好几门亲最后都沒成.还是达海得了贝勒爷的青睐.给了丹布这么差事.丹布原本长得不差.这差事一成.说亲的媒人差点儿沒把家里的门槛踏破.
丹布羞涩地一笑:“你放心.”
如无意外.二哥今年应该能成家吧.
伸手抚了一下粗糙的篱笆门.他再度回眸看了一眼那幽暗中一点昏黄的烛光.
长子析居.幼子守户.只可惜他这个幼子是永远得不到阿玛欢心的.
他自嘲的一笑.也罢.就让二哥守着这个家吧.
“别送了.回吧.”推开篱笆门.四月的夜.晚风瑟瑟.
“达海.你……你有空常回來.”
明明才十三岁.却仿佛已经被环境过早的催熟.丹布望着达海略显单薄的背影.不免鼻头有些发酸.
达海却不管自己的二哥是何等情绪.他自离开家门起.离愁便很快被身后那条小尾巴所转移.他走的快.身后的影子也走的快.他刻意放慢脚步.那影子便也缓下.始终保持十步距离.
达海最后停了下來.
寂夜深深.不闻鸡犬之声.
“你想要什么.”
“巴克什……”那声音有些瑟瑟微颤.显然是夜露太过深重.他在风口守了那么久.早已冻得全身发麻.
达海回身向那影子走去.
走得近了.方发觉那少年早就冻得一张脸沒了颜色.在月光下晕晕得透出一层冰冷之气.若非方才还听见他张口说话.真要怀疑他是否还有活人的气息.
“你想要什么.岳托.”他的声音暖暖的.穿透寒冷的夜幕.如救赎的圣光般投在少年的身上.
岳托微微抬起头.牙关冻得咯咯直响.他身上依然穿着那件灰扑扑的单袍.裤腿短了一截.露出赤/裸的脚踝.即使如此.他却依然站得笔直.沒有半分卑躬屈膝的畏缩.
“巴克什.我想去司文翰.”
“岳托.这事你不该求到我这里來.我与你说过很多次.这事得让你阿玛出面和贝勒爷说……”
岳托眼睛忽闪了下.眼睑垂下.掩住了他此刻的情绪.只是抿紧的嘴唇不经意地泄露着他无法克制的颤栗.
“或者.你亲自与你玛法提……”
岳托摇了摇头:“那样会让玛法对阿玛有所误解……”
达海隐笑一下.若真是误解又何必來求他.
“你这么晚不回家.不要紧么.”
“沒关系.”
达海继续往前走.这一次脚步放得不缓不急.岳托跟在他身后.落于他半步.神情颇为敬重.
达海用余光打量着身侧的这个少年.从司文翰成立以來.他便这样每隔十日來求他一回.每次都是无功而返.却偏又锲而不舍.
早先古英巴图鲁说定了会娶已故元福晋李佳氏的妹妹为继室.想來有姨母照拂.岳托两兄弟的日子会稍许好过些.如今看來这事是不成了.小李佳氏退了这门亲事.前几日已转聘给了九阿哥巴布泰.两家已过了礼.婚事应也不远了.
沒來由的.达海脑海里晃动着那一盏昏黄不明的烛光.透过薄薄的窗纸.不停地在眼前晃动着.晃动着……
他在那个家里生活了十三年.当初他的降生并沒有迎來家人的欢喜.因为他出生的同时也夺走了额涅的生命.阿玛因为丧妻之痛.将这种痛苦转嫁到了他的身上.便处处不喜欢这个妻子以性命生下的幼子.
艾密禅从小对他不闻不问.视若无睹.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十三年自己生活在那样的家里是有多憋屈.
“岳托.你可还记得你的额涅.”
岳托小小的身子明显一僵.嘴唇抿得愈发紧.脸色冻得一丝血色也无.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僵硬地回答:“我不记得了.”
达海失望地看着他.这孩子在生母过世时已三岁.居然对自己的额涅一点印象都沒有留下吗.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气氛为之凝结.
夜风呼呼吹着.树梢哗哗作响.
“一点……都不记得吗.”
岳托僵硬的声音开始颤抖:“记不记得……沒人在意.”
六年了.除了他们兄弟俩住的那间小屋里还供着一块黑不溜秋的牌位之外.家里沒有半点痕迹显示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女主人存在过.
每年的忌日.本该有的祭礼.也从來沒有过.
一次都沒有.
所以记不记得.有什么差别.
谁会在意.
沒人在乎.
看着岳托不停颤抖的身体.达海心头突然一软.
“可是想哭.想哭便哭吧.”
“我好好的哭什么.”那声音却是含糊得几乎听不清了.
“沒人在意有什么打紧.你额涅会在乎其他人在不在意吗.”达海一笑.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題:“你三弟叫什么名字.”
“嗯.”岳托还在琢磨着额涅在不在意的问題.心境似乎触摸到了什么不一样的感觉.正出神间冷不防达海这么一问.便顺口回答.“萨哈廉.”
“嗯.萨哈廉.几岁了.”
“四岁.”
“四岁啊……”他悠悠地说.“也是时候启蒙了.若你继母愿意.倒是可以将他送來司文翰.”
岳托愣了下.瞬间恍然.眼睛亮晶晶绽放出兴奋的光彩來.抵挡不住寒风而战栗不止的身子突然一矮.对着达海便要跪下去.
达海手快地托住他的胳膊:“去吧.”
岳托欢天喜地地走了.达海望着那个身影消失在巷子里.突然觉得好笑起來.什么时候自己竟然会这么心软了.
难道是因为看对方的处境比自己当年还狼狈吗.
可是……岳托.你是姓爱新觉罗的.你是古英巴图鲁的嫡长子.努尔哈赤的嫡孙.你怎么甘愿让自己狼狈至此.
就让他拭目以待吧.也许这样也可以解释他今天的心软之举.纯属只是为了看个热闹.
是雄鹰就会翱翔.就让我看看.你今后会飞多远.
还是.在羽翼未丰时就被生活残忍地摧折了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