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是四人,车子隐在一棵高大的雪松后面。
钟荩作为车中唯一的女性,坐了副驾驶座。开车的是杭城公安部门的一位警员,牧涛和景天一坐在后排。
四人目光炯炯地瞪着Z大礼堂的大门,里面不时传来阵阵掌声。2011年全国高端科技交流会就在这里举行。牧涛和景天一交换了下眼神,现在应该是他发言了。他们手中握有逮捕令,完全可以直接进去抓人。两人相视而笑,只怕扰乱这么高级别的学术会场的后果是他们都不能承担的。
出发时,领导们一再叮嘱,这件案子在正式起诉之前,务必低调再低调。大领导站在窗前,长叹一声:他是戚博远呀!
戚博远现任远方轨道客车服务公司的总工程师,在动车组技术上有几顶专利,为国家的高铁事业作出杰出的贡献。动车组全面上线投入运营,这个名字在国内绝对可以用“耳熟能详”这个词能形容。
“其实这是件简单的案子,却会是一场硬仗。”从接到报案电话起,景天一不到半天时间就破了案,接着逮捕令就下达了,后面就是走法律程序,直到结案。
牧涛点头,他们即将要打的是一场媒体仗。戚博远杀人,杀的不是仇人、坏人,而是他的爱人,这等于给国内大大小小的媒体打了一针鸡血,网上已经把这件案子称之为“杀妻门”。所以这么简单的一件案子,作为省检察院侦督科科长的他,必须亲自出马。
钟荩还不太能适应这么凝重紧张的气氛,没多久,就觉得眼睛发酸、脖子僵硬、呼吸都不够通畅。
这是她第一次参预办案,一个星期前,她刚从江州市检察院调进省检察院。在江州,她负责整理上诉材料,一做就做了四年。
悄悄扭了下脖子,把视线挪开,想让眼睛休息会。
西斜的太阳从树梢间射进几缕没有温度的阳光,隔着窗玻璃,仿佛都能感觉寒意骤升。路道两边立着几棵玉兰树,江南春早,玉立打苞了,高贵矜持地俏立在枝头。
这时,远处响起巨大的喧哗声。
“会议结束了。”牧涛说道,接着,他和景天一一左一右跳下车,钟荩急忙跟上。
三人都穿着便装,并不引人注目,警员把车调了头,准备人一上车,下一秒就向外奔驰。
人群悉数从礼堂内涌出,不由自主的,钟荩心跳加速,双膝都在颤抖,她拼命攥紧拳,命令自己镇定。
“目标出现。”说话的是景天一。
钟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远远地看到一个穿着黑色大衣、颈间围着白色与浅驼色格子相间的羊绒围巾、头发灰白的男人,被几人围着,拾级而下。他一抬头,迎向落日的余光,鼻梁上的眼镜反射出一道亮光,他下意识用食指的指节往上推了推。
这样的一道剪影,这样的一个动作,让钟荩的大脑在一瞬间空白之后,肺叶上像扎了无数根针,每一次呼吸都在疼。
真的很像!
那些久远的褪了色模糊不清的记忆沽沽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怎一个疼字了得。
她的嘴张了很久才合上,生生咽下这份疼痛,她早就不再用任何回忆来折磨自己了。
牧涛和景天一如旋风般刮向了戚博远。
戚博远的面色透着健康的红润,他的一双眼睛,转动时像井水泛起一丝光波,却深得不容易让人看清里面的内容。
他没有慌乱,没有辩白,没有挣扎,也许他知道这个结果早晚都要来的。
牧涛把车门拉开,他道貌地道谢,解开大衣最下端的一粒钮扣,弯身上了车。景天一拿出了手铐,不是担心他逃跑,而是防止他自残或自尽。
戚博远端详着手腕上的手铐,“人生若想丰富,就得有各种体验,今天也算小有收获。”一抬眼,他看见前座的钟荩,脸上浮起一抹笑意,“他们一个是侦督科科长,一个是刑警队长,姑娘,你是谁呢,打酱油的?”
“检察官钟荩。”牧涛替钟荩回答了。
“女孩们不都爱用静么,为什么是荩呢?”戚博远饶有兴趣地问道。
钟荩回头勉强挤出一丝笑,没有接话。
汽车似离弦的箭向机场驶去。
暮色如潮水般卷来,一盏盏路灯如花朵般一一绽放。
戚博远看着窗外,朝飞速退后的街景叹道:“杭城到底是天堂,连夜景都这么美,很可惜,这次没能好好地欣赏。”
钟荩也在看着,帮他多看一眼,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欣赏天堂的美了。
车在候机楼前停了下来。
牧涛先下的车,戚博远因为戴着手铐,使不上力,只得慢慢往外挪着身子。一个刚从出租车下来的女子看到了他的手铐,眼露惊恐,捂着嘴,连连后退,似乎他是瘟疫般。
钟荩狠狠一咬唇,“等下!”她绕过车头,挡在戚博远的面前,然后从脖子上解下围脖,套上戚博远的手腕,绕了两圈,完完全全把手铐给裹住了。“进去吧!”她扶住他的手臂。
戚博远很洋气地耸耸肩,眉梢上扬,仿佛非常窝心。
一个半小时的飞行,飞机在浓郁的夜色中降落在省城机场。
选择深夜回来,主要是为了避媒体。机场内非常安静,旅客有秩序地出入,没有什么人注意到他们一行。
一出航站楼,料峭的夜风扑面而来,钟荩不禁打了个寒颤,缩了缩脖子。省城比杭城还低几度,感觉似寒冬停驻。
戚博远朝她笑笑,抬抬手腕,“把围巾系上吧,我没关系。”
“车就来了。”钟荩摆手,站在景天一背后躲风,谁让他高壮得像堵墙。
车还没到,司机说在半路抛锚了,已通知车队调另一辆警车过来,让他们稍等一会。
四人无奈又退回航站楼。钟荩觉得坐下来会更冷,搓搓手站着,抬眼看到有家便利店前排了几个人,有热热的雾气从里面飘出。
“我去买几杯热饮暖暖身子。”她对牧涛说。
牧涛叮嘱:“别太久。”
她用目光数了一下,排队的是五个人,应该不会太久。
便利店里不仅供应热饮,还现做热狗。钟荩掏出手机来消磨时间,发觉有条短信。是表哥何劲的,问她今年春天回不回安镇看油菜花。
要不是时间有点晚,她真想回个电话过去,大声告诉表哥,回,一定回的。
网友们评出全国十大最美油菜花海,没有安镇。钟荩却固执认为,安镇的油菜花哪里都比不上。
安镇的油菜花,清明后开得最盛。在沟畔、苇塘、路边、屋前屋后,蓬蓬勃勃,随风一吹,眼睛鼻中都塞满了花香。安镇是水乡,在那看油菜花,可以走着看,还可以坐船看。
对于钟荩来讲,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不是春节,而是回安镇看油菜花。
还有一个人,就到钟荩了。钟荩把手机收好,突地,她摸摸脖子,感到有些热呼呼的。
她回过身,目光上移,她先是看到一双穿着沙滩拖鞋的大脚板,然后是露出毛茸茸小腿肚的齐膝中裤,上面是。。。。。。一件敞着的棉风衣,再往上,顶着一头不知是烫过还是自然卷的怒发、有着两只豹眼的大脑袋,宽大的嘴巴对着她的颈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钟荩脸蓦地板起,想提醒他应保持一些距离。大脑袋用极不耐烦而又厌恶的眼神阻止了她,“我很忙,想搭讪找别人去。”目光越过她的肩,落在刚出炉的热狗上,瞬刻冒出了火光,粗大的喉结还配合地蠕动了几下。
钟荩嘴巴张了张,血往上冲,“这位先生,请问你家里有镜子吗?”
大脑袋倏地收回目光,“没有。”
“我可以捐赠一面。”
“然后呢?”
“然后让你好好看看自已是不是帅到花见花开人见人爱?”他以为他是人民币?
大脑袋用轻蔑的目光审视着钟荩,慢悠悠地从袋子里拿出钱包,打开,放照片的一面朝向钟荩,“她比你漂亮不?”
钟荩不想听他的,视线却控制不住。
是个美女,一种脱俗的气质,使皎美的容颜散发出安静而又纯净的魅力。
“是她主动追的我,我瞧着还算顺眼,才答应交往看看。”大脑袋冷冷地哼了声,收起钱包,“我平生最恨那种自以为是的花痴。”
钟荩气得全身都哆嗦了,一时间又想不出话来回,只是紧紧咬着牙。
“你要是不买,别挡着道。”大脑袋伸手就想推开钟荩。
钟荩闭上眼,再睁开,“买,所有的热狗和执饮我都买了。”
“你这个女人简直太可恶。”大脑袋暴跳如雷,两柄眼刀恨不得把钟荩给剁了。
钟荩慢腾腾地从钱包里抽出信用卡递给店中小妹,双眸一转,凉凉地回道:“我有这个权利,不是吗?”
当她拎着两大袋热狗、热饮往回走的时候,是有点小得意的,但也就是一会儿。她以为这只是某年某月某日里一个小小的插曲,如同你在街上走路,不小心被人踩了下鞋跟,谁会把这事一直放在心上呢?所以她没有回头,她不屑多看一眼那只硕大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