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麻点头笑道:“到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叫你来不过是想打听一下,这阵子景仁宫除了寻常抓药煎药之外,可有到太医院寻些别的什么?”
崔谨为人小心,却也是个留心的,苏麻这一问,便明白了苏麻的意思。他左右瞥见四下无人,便小声说道:“不瞒嬷嬷说,皇贵妃身边的李嬷嬷前些日子跟小冯走的很近,奴才曾经留意过,暗中见到小冯偷偷将一包药粉塞给了李嬷嬷。”
苏麻自然能够听懂崔谨的话里面是什么意思,她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到嗓子眼了,她示意崔谨继续说下去。
崔谨接着道:“太医院里面的药材都是有定数的,哪位主子哪一日用了哪种药材,用量是多少,这都是有根据可查的。在那日之后,奴才后来查了,发现丁公藤与九里香这两味药材短缺了少许,但分量不多,并不足以引起注意。”
苏麻仔细想着,说:“这两味也是些寻常药材,虽然是有毒,但也能够治病,人若吃了,应该不会怎么样吧?”
崔谨点头,回道:“嬷嬷说得对,但这两味药如果跟一味雪里霜混合,那便成了虎狼之药,一旦人体沾染分毫,则毒气入侵体内,见血封侯,立即毙命无疑。”
苏麻手中隐约映出了汗渍,她不无责备道:“如此大事,若不是我去叫你过来,你打算要瞒到什么时候?”
崔谨立刻离开椅子跪了下来,磕头道:“嬷嬷恕罪,经过上次的事情,奴才实在不敢再多言,加上这次私自拿药的是景仁宫的人,若是牵扯到皇贵妃,奴才横竖都是一个死啊!”
他不断的磕头,很快额头上就被磕破了皮,隐隐渗出血来,苏麻回忆起五年前那一幕,崔谨大约是被吓破了胆子,当下气全消掉了,说道:“你起来吧,这事不能怪你。”后宫争斗不断,是非早已经不重要了,要保全自身,除了日夜警觉之外,还得要学会装聋作哑,苏麻心里自然是明白的。
崔谨停止了磕头,却不敢起身,苏麻便走过去亲自扶起他,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你肯将这件事情告诉我,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你这便回去吧,不要对人说你来过这里。”
崔谨欲言又止,苏麻已经背对过他,崔谨只好跟来时一样,小心翼翼的走了。
接下来该怎么做?苏麻一点头绪都没有,听秋葵说,李嬷嬷已经成功的将这东西给了小雅,而小雅还浑然未觉。
苏麻扶着窗子而立,外面阳光和煦,是个晴好的日子。天边的云轻薄而透明,很容易会让人忘却阴雨梅天。她叹道:若一直都是这样晴好的日子,该多美妙。
小雅是太单纯了些,而李嬷嬷给她的东西,又不能立即就能认定是有毒的,万一李嬷嬷留了个心眼,想要趁机铲除小雅身边的得力干将,那又当如何呢?
苏麻似乎望见不远处的树干上,有个小小的鸟巢,一只大鸟正俯在枝干上,将口中衔来的东西喂养小鸟,小鸟吃的欢快,拍着还没有长好的翅膀,似乎在说我要飞翔。
蓝天固然是美好的,可张翅高飞,就有掉下来的危险,更会有凶猛的敌人虎视眈眈。但即便是这样,飞翔,也是成长的必经之路,不会飞的鸟儿,始终是活不久的。
苏麻打定主意,便收拾停当只身前往前院殿宇。
此时我正半趴在地上,和宫女太监们玩我创造出来的纸牌。就是类似我小时候玩的大富豪什么的。
不是我不理会此刻后宫严肃而又诡异的气氛,实在是物极必反,人被禁锢久了,总是想要些欢快活络的氛围。我原来以为这一屋子的大小宫女和太监不大敢在这个节骨眼上陪我娱乐,谁知道我一号召,竟然通通都响应起来,并且很豪气的拿出毕生的积蓄来陪我娱乐,这让我感到有些荣幸。
我们用木头做成塞子,上面写些号码,然后在一张大纸上画上游戏图,里面的人物换成他们容易理解的书生,小姐,将军,丫鬟,道士,尼姑等等。
然后用铜钱或者银角子做赌资,通常这些宫女太监们都会输给我,但是我赢回来的东西又都会尽数赏赐给他们,既打发了时间又赚够了开心,他们也在我面前露了脸,这叫一举数得。
可苏麻来得有些突然,我就像是赌博给警察抓了一样的慌张,忙站到游戏图的前面,竭力挡住苏麻的视线,背后直摆手叫她们赶紧收拾起来。
苏麻早瞧出了我干的不是什么好事,也不点破,行礼之后拉着我的手一同走入了内室,坐下让了茶,苏麻跟我闲聊起来。
她的目光很快落在我书桌上的一块小荷包,她走了过去,伸手拿起那个绣着大红牡丹图案的荷包,转头对我笑道:“这荷包倒是别致,该不会是公主自己闲来无事绣的吧?”
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女工可不是我的专长,便走过去对苏麻撒娇道:“嬷嬷快不要取笑我了,我哪里能够绣得出这样的水平来。”
苏麻宠溺的看着我,疑惑道:“可你宫里也没听说有善于刺绣的,这荷包想必是从内务府领过来的吧。”
我边去替苏麻把茶水端了过来,摇头说道:“也不是,这是景仁宫的李嬷嬷送来的,说是皇贵妃的东西,我便放在书桌上,还没来得及处理呢。”
苏麻接过了茶水,我继续说:“李嬷嬷说是要我替皇贵妃祈祷,我见她言辞恳切的,不忍心拒绝,便先收下再做打算。”
苏麻接过茶盏子,顺手将荷包塞进袖子里,面对我的疑惑笑道:“既然公主不知道该如何处理,那边交给奴婢吧,奴婢保管能够处理的妥妥当当。”
我拍手笑道:“嬷嬷肯收下自然是万事大吉的,我也就不用愁了。”
苏麻走的时候,我叫人封了几碟子御膳房新送来的小糕点,都是我折磨他们做出来的,哄着苏麻收下,又派了宫女提着跟她回了小佛堂,苏麻一步三回头,我也只好站在门口远远望着,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转角。
我心里觉得有些怪,但没太去在意,而是叫人重新布置了游戏图,又开始浴血奋战起来。
等到了晚上,我刚睡下,便听到小佛堂方向有些异动传了过来,我披衣服起身叫来秋葵问道:“过去看看,可是苏麻嬷嬷那边出了什么事?”
秋葵应了下来,披了袍子就匆匆离开,不一会儿,她泪眼朦朦的跑过来跪在我面前哭道:“主子,不好了,嬷嬷她去了。”
我几乎要瘫倒下来,秋葵牢牢的将我扶住才不至于跌倒,我泪流如雨下,顾不上披衣服,便冲进了夜幕里。
太医赶来的时候,苏麻已经咽了气,我在一旁哭成了泪人,任凭谁跟我说话谁来劝我都是不理。
“大白天的时候还好好的,还能到前院来看我,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来应诊的是一位年轻太医,他似乎有些欲言又止,被另外一位年长一些的太医眼神制止住了。
“回禀主子,苏麻拉姑大限已到,回天乏术,还请主子节哀才是。”
他们两个人一同跪下磕头请罪,在我没有怪罪之前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的。
我挥手让他们退下,再看了看苏麻安详的面容,知道白天的事情很可能就是回光返照,我想要上前去看看她的遗容,被秋葵拦住,我推开秋葵,坚持上前去,默默上前替她把被子盖好。
奴婢死后,是要被抬到西山蕉园安葬的,但像苏麻这样一辈子在宫里伺候主子的有身份的奴婢,是能够知会家人将遗体护送回家乡的。
我知道苏麻和孝庄之间的主仆情谊胜过任何亲情,孝庄安葬在昌平,我便求了皇上,也让苏麻葬在昌平。让这一对主仆生生世世都能互相守护,永不分离。
康熙欣然应允,并看我神色哀伤,还好言安慰了几句,这是自从有册封征兆后,我与康熙的第一次谈话。
我之前有想过再见到他时,我会不会尴尬,可真正见到了,说完自己要说的话之后,我也没有露出紧张不安的感觉,我想我并没有真正在意我跟他之间的事情。万事总有可以解决的办法。
“皇上,若没有其他的事情,我想先告退了。”
康熙没有答话,而是走上前来,站在我的面前静静的望着我,我顿时有种压迫感,康熙可比我如今高出很多。
他轻声说道:“知道你难过,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朕必定会满足你就是。若想要出宫散散心也是可以的,事先说好,朕会派人保护你。”
我抬头,对上他的眸子,里面满含安慰和怜惜,我不敢多想,忙跪倒说道:“多谢皇上。”
他伸手过来扶我,我本能的稍稍躲开,他会意,便虚扶一下让我起身,我转身告退的时候,感觉他灼热的目光仍然不偏不倚的落在我身上,让我心慌。
难道康熙他是认真的吗?
晚上,我在睡梦中大汗淋漓,我好像看到了很多的人,有孝庄,有苏麻。孝庄还是那么慈爱的看着我,但她的身影可望不可即,而且已经模糊了,苏麻却是清晰的,我连忙上前奔了过去。
苏麻拉着我的手对我说道:“公主,此后苏麻不在你的身边,你要自己照顾自己了。记住,万事都要留心,不要轻易相信这宫里的任何女人。”
我哭着要抱着她,却没有真实的触碰感,我值得张大力气叫道:“苏麻,你去哪里了,回到我身边好不好?”
苏麻慈爱的笑了笑,伸手拢一拢我的发丝,说道:“公主请记住奴婢的话,奴婢能够保全你一次,保全不了你终生。但叫奴婢欣慰的是,公主现在身边已经不乏能人了,假以时日,她们必定能够成为公主的左膀右臂。而奴婢早已经大限将至,就算硬拖着,也活不了多久,但若能够因此让公主看清这个世界,奴婢便是死得其所。”
我还是有些不明白,正要追问,苏麻的身影却渐渐消失在白雾之中了,任凭我怎么叫喊,她就是不回来,直到我满头大汗的惊坐起来,才明白过来这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秋葵过来安慰我,轻轻的拍背,康泽木听到了动静,去倒来了水给我喝下,我还是觉得心里头难受,抱着她们埋头痛哭起来。
一连几日,我都不施粉黛,素面朝天。宫中有规定,主子不可为奴婢服丧,我便尽自己所能,以示哀悼。我观察到,这样做的人还有很多,大多是宫女太监,她们或者是敬重苏麻的为人,或者是曾经受过苏麻的恩惠,我就不一一赘述了。
一日,外头来报,说太医院有位太监要求见我。
刚开始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太医院哪里有太监,不全都是太医吗?
秋葵淡淡笑道:“主子有所不知,那些替人看病的是太医,但抓药,煎药,配药,送药,还有药方打扫的这些可都是太监来做的,太医们只管看病开方子,其余的什么都不管的。”
我点点头,叫人传他进来。
是个面色有些偏黄,始终搭着眼皮不敢抬头的太监,他的摸样颇有些叫人心酸,一看就是个苦哈哈的,他自报家门之后,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叫崔谨,是太医院的总管太监。
这个官算是不小了,大约他一直以来都特别低调,以至于我到现在为止还没见过,听都没有听说过。
我让人给他看座,他却干脆跪了下来,紧接着他说明了来意:“不敢欺瞒主子,奴才在几天前见过苏麻嬷嬷。”
我心里惊讶一番,直觉意识到这会是个有效的线索,有关苏麻为什么会突然死亡的线索!难道……苏麻并不是寿终正寝,而是?
我不敢往下猜想,只得直定定的看着崔谨,让他一五一十的都说出来。
他说完之后,我立刻瘫在椅子上,手无力抬起,只觉得口干舌燥,却又顾不上喝水,只得硬哽咽着问:“你的意思是说,苏麻早就洞悉了李嬷嬷的阴谋,故意瞒着不叫我知道?”
苏麻拿走荷包的时候,我便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当时哪里能够想象得到,她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保全我。
我的指甲在椅子边缘上摩擦,心里狠狠着道:“我从来没有招惹过李嬷嬷,她为何要这样害我,白白害了苏麻的一条命啊!”
崔谨似乎急剧挣扎了一番,下定决心说道:“公主,依奴才来看,李嬷嬷此举并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她身后的主子。苏麻嬷嬷能为公主挡过这一次,以后的事情,还望公主万般小心才是。”
我就算此刻心绪再乱,也能够听得出来,这位公公是对我投诚的,想着不能亏待了人家,便让康泽木取了几块分量足够的金银,好生让他收下。
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
佟佳氏,我与你之间的恩怨,这辈子算是化解不开了。
我口中发狠,心中笃定,无论如何,我都要替苏麻和我自己讨回公道,我要让这些无风起浪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我好生说道:“崔公公是个心中有正义感的人,只是还请崔公公能将这件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皇上,好让恶人能得到应有的报应,我在这里谢过了。”
说完我站了起来,浅浅一福,以示恳求,崔谨连忙站起来连连磕头,口中说道:“还请主子放心,奴才就是拼了这条命不要,也会将这件事情公之于众的。”
我欣然点头,有了人证物证,就不相信佟佳氏能够逃得了。
我亲自带着崔谨来到乾清宫,正巧遇到殿内大臣议事,我们在外头等了足足半个时辰,总算得到应允可以入殿。我见崔谨额头上已然冒出豆大的汗珠,没想到他这样紧张,不免宽慰道:“崔公公但且放心,只要有我在,必定会极力护你周全。”
崔谨躬身谢过,这就随我入了殿。整个过程,他都是额头点地,喉咙里面发出浑浊之音来应对康熙的问询。不过即便是这样,也足够将事实还原清楚了。
“奴才泣血上呈,所说的事情全都有根有据,皇上尽管可以派人勘查太医院档案,若有任何攀诬,奴才甘愿领责。”还有太医院太监小冯
我静静看着康熙的反应,这件事情关乎到后宫最有身份的女人,他是否愿意为了我,为了苏麻而去破坏某种既定多时的平衡。
换句话说,如果这件事情在他心中有个权衡问题,他更愿意倾向于那一边。
我完全没有把握,虽然这两年来,他和佟佳氏的情分堪舆,但听宫人提起,加上佟佳氏入宫的年份,帝妃二人的感情还是很深厚的。
大约过了半个世纪这么久,我才听到来自天籁般的声音说道:“传旨,即可捉拿太医院小冯。”
我跪地磕头:“万岁英明!”
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我流下泪来,有了康熙的决心,苏麻的含冤就能够得到昭雪了。
我静静的在慈宁宫等待消息,枯坐了一整夜。这一夜特别难熬,我不让人点很多灯盏,只留下足够照明的三支。康泽木和秋葵我打发她们两个去多宝阁的另一侧静坐,当然她们如果愿意去休息也可以,但她们更愿意陪着我。
我知道慎行司那边肯定是灯火通明,宫廷里负责执刑的太监一定会使出浑身解数,让那个小冯开口透出背后的主使人。
我似乎听到了些微动静,抬眼望去,似乎看见从门边来到一个模糊的影子,我惊喜叫道:“苏麻!”
秋葵和康泽木的瞌睡被我这么一喊完全消失了,她们两个人同时跑过来见我一脸迷茫,便都跪倒在我面前不语。
她们是不知道说些什么,我也是。
没了孝庄,没了苏麻,今后我在宫中的日子该是多么寂寞呀!
天蒙蒙亮,乾清宫里。
康熙端坐在九龙宝座上,下首跪着佟佳氏,两人都是穿戴整齐,尤其是佟佳氏,虽然跪在殿中央,穿的却是每逢节气时接见朝廷内外命妇的礼服。
外头的天色还早,最勤勉的皇子都还没有起床,也就是夜里两三点的样子。而康熙和佟佳氏脸上丝毫不见疲惫,两个人反而是越说越精神。
佟佳氏脸上施上的脂粉早已经被眼泪冲刷干净,跪在地上磕头道:“皇上已经不相信臣妾,即便臣妾再如何为自己辩解,可是无用的,如此那便请皇上废了臣妾吧!”
康熙脸上一阵薄怒略过,搁在案台上的手紧握成了拳头,这个佟佳氏,自己做了错事,还反倒摆出一副无辜的模样,反将了自己一军,如此好强的性子,哪里适合为六宫之主?
他冷漠道:“如何处置你,朕自有分寸,你只需要将事情如实禀告而来,究竟是不是你在背后指使,还不打算招供吗?”
佟佳氏抬头痴痴望着康熙苦笑:“臣妾已经说过了,臣妾对这件事情根本毫不知情,臣妾入宫十八年,受到嫔妃的诬陷也决计不止一两次,每次在臣妾绝望的时候,皇上总能明察秋毫,出面袒护,这也是臣妾得以在宫中安然生存的原因。可如今皇上为何已经不相信了臣妾,臣妾的为人,皇上不是最最清楚的吗?”
一席话,说得康熙心头震动起来,回想起佟佳氏往日的种种,曾经温柔天真的浪漫女子,跟眼前这个泪流满面,已经显出老态的妇人,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真是造物弄人呀!
他赶走心头的柔情,把脸一沉,喝道:“当初朕袒护你,并不是因为你楚楚可怜,而是因为证据摆在眼前,朕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实,如今你已经罪无可恕,还想让朕袒护你吗?”
他不等佟佳氏答话,便让人传来李嬷嬷和太监小冯。两个人都是才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衣服上面还有叠痕,几乎是没有上过身的新衣,但大小不一致,像是生生套进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