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正抱着金小田,哭了个天昏地暗,来来往往的人开头投以好奇的一眼,久了熟视无睹,还有几个年轻的警员调皮地开赌局,押黎正能哭多久。除了庄家,其他人都输了,黎正抽抽嗒嗒前后哭了两个小时,金小田从开始的耐心劝慰到后来坐在旁边打瞌睡。她头一点,又一点,点到最低处醒了,睁眼看看周围,没变化继续睡。
出了这么大的事,行里安排了人手处理,李周资历最浅,被推出来和一个老资格的人事一起安抚受害者家属。死者钱家琛,35岁,中专毕业,工龄15年;丈夫原是乡镇中学的老师,前几年辞职下海做生意;有一女,5岁。死者家属兵分两路,一路去了公安分局找凶手算账,另一路则和银行开谈判,要求银行对于抚恤金给出说法。
行长的意思钱不要紧,毕竟这种事没谁会羡慕,给多了也不怕谁眼红,平息事态要紧。老人事说好说坏,安抚好了家属。他和李周两个人疲惫不堪,但接到行长指示,让去探望一下黎正,免得黎正思想负担太重。
对行长的偏心,老人事忍不住嘀咕几句,李周很识相地把这活认了下来。老人事顺水推舟,“好啊,你和小黎同期进银行,大家年青人,共同语言比较多。”
李周虽然也累,但鼓起余勇打电话给黎正,问明方位后立马骑着自行车扑向公安分局-旁边的夜宵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金小田精神上想支持黎正,身体却吃不消了,她饿得能吃得下一头牛。
李周到的时候,菜差不多上齐了,白切鸡,剁椒大鱼头,玉米排骨煲是金小田的,凉拌金针菇,炒素是黎正的。金小田很大方地显示了不讲究的本性,明明一起经历杀人现场,她已经能抛到脑后,黎正却还在看到荤腥就直打恶心的阶段。
李周也饿了,老实不客气坐下来一起吃。
两个人埋头吃了一阵子,总算有余力理会那个仍在自责的。金小田知道李周是行里派出来善后的,一五一十把黄丽花历来的言谈、以及刚才火上烧油的行为向他倒了个干净,“虽然悲剧已经发生,但亡羊之牢犹未晚,必须拿出措施来补救。”
金小田居然清楚分理处的内务,李周忍不住看了黎正一眼,而且她还乐意在黎正低落的时候陪伴他,两人好像不止朋友的关系啊,“这事我肯定要反映,不过最好由黎正写个书面报告,毕竟他才是直接主管。”
金小田还以为黎正下不了决心,这才抢在他面前说了黄丽花的问题,没想到他点点头,“我回去就写。”她心里一动,想到一桩事,“慢,先稳着她,等开完庭再处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这个人破罐子破摔,造成舆论攻势会对黎刚的判刑不利。这年头这样的事并不少,一旦有事抢先占领舆论高处,让舆论倾向自己。从前当然也有,但口口相传比不上现在的网络扩散得更快、影响更大。人类与动物不同就是会利用工具,包括网络这种新式工具。
“写完先发给我看一下。”她小手一挥,当机立断地说。
黎正还是点点头,“好的。”
李周看在眼里,忍不住又泛起嘀咕,看样子不像恋人,哪有男的吃得消女朋友如此强势。女孩子爽快利落是好事,但太能干了就不怎么美妙。无论在哪船老大多了都会翻船,起码他自己不喜欢被人指挥-在单位已经被人指挥着干这个干那个,回到家还要服从“领导”安排?
不行。李周越想越寒,果然得多了解。这才第二回见金小田,就感受到她的另一面了,他可不想找位“祖宗”回家。
其实金小田完全纸上谈兵,要不是事出突然,黎正又软蔫蔫的,她也不会贸然提起。意见真的被黎正采纳了,她反而有点担心自己能不能帮到他。不过,可以去问老爹的看法,他见多识广,说不定有更好的办法。
三个人抱着各自的念头回到家。黎正果然认认真真写了份报告,内容是当天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及后继处理的个人想法。
客观实在,没有多余的废话,金小田读完的第一印象。没想到黎正口才不行,写报告倒是把好手,就是有必要把他自己的责任放在头条吗?他只是个小小的主任,难道连下属的意外都得担上肩?她摇摇头。
种田大户金大鑫没念过多少书,但做了多年人民代表,对公文的水平有点数。看完黎正写的报告,又听女儿一说,他对这个小伙子有了好感,年纪轻轻,肯承认错误,不容易。
“早听说黎归元的儿子不错,自己考上的重点大学,果然有两下子。”
金小田无声地撇撇嘴,心想老爹你别夸他,要是见到他昨天哭得像个兔子的样子,恐怕得大失所望,一个一米八的大男人,有必要吗?
“不用改,反正具体怎么处理他们行长有数。”
“要是行长按他提的处理办法,把他降为普通柜员呢?”
“那也没什么,年轻人多做点基层工作,打好基础,对将来发展有好处。想当年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天天高高兴兴下田里,从不像别人爱埋怨,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金小田知道,她爸这位半老人家,又开始怀想当年了。
“你啊,还是过于顺利,年少气盛,根本不知道我让你读法律的用意。”金大鑫哪会看不出女儿的心思,年轻人,要受点挫折。他随口给女儿安排了个活,让她帮他手下员工去办点事。
金大鑫做了多年种田大户,鸟枪换炮技术更新,全套机械化耕作,手下有农大出来的、技校毕业的,这些都是长工,还有农忙时的短工。人一多事也多,可惜招不到固定的女孩子做文书类工作。金小田作为他亲生女儿,自然是哪里忙到哪里帮忙,这种跑腿的活也没少干。
金小田一看,小事一桩,迁户口需要盖几个章。农大的男大学生,毕业时把户口挂在人才市场,现在婚也结了,没买房子,生孩子没地方落户口,他决定迁到自己老家去。目前小夫妻俩去了女方的老家待产,托金大鑫□□相关事宜。
金大鑫见女儿一脸轻松,提醒道,“手续比较烦,你可得耐心点。”
这有什么,按流程走的事金小田从来不嫌烦,她最怕的是没有标准答案的考卷。
金小田去人才市场,窗口办事员啪啪盖好章,沉着脸说,“快点迁走,外地人户口挂在这里,给我们添麻烦。”
金小田想要和她理论,想想事情都办好了,随她爱说什么是什么吧。
下一站是无房证明,这个也好办,去审批中心,拿号、排队、打印。办理新房和二手房交易的人把大厅挤得满满的,金小田夹在当中像个异类,听了两耳朵的看房经。
最后一站是计生证明。本来该由人才市场盖章,再到计生办盖章,但人才市场的窗口说了,他们不了解户口挂靠者的具体情况,所以不能盖章。市计生办给金小田的办法是工作单位打证明,到工作所在地的管理区盖章,最后到计生办盖章。
金小田手持村里盖过章的证明,往管理区办公大厅去。问来问去,最后终于找到负责盖章的正主。
只见门上挂着“计划生育室、B超室”的牌子,一间二十多平方的办公室放着一张办公桌,空荡荡的很舒适,办事员对着电脑忙于办公,打字速度非常快。
金小田上前,递上各种证明,办事员伸出两指拎过去,匆匆过目后眉头一皱,“格式不对,不盖。”
要耐心点,金小田告诫自己,“请问正确格式应该怎么样?”
“这个…….你去问别人。”
“市计生办告诉我的格式就是这样。”
办事员脸一沉,“谁告诉你的?你找她盖章去。”说完她把金小田晾在一边,自顾自又敲起了字。金小田一看,嘿,聊□□呢。不过在人屋檐下,该低头就低头,她勉强挤了个笑容,“那边说,得这边先盖章,能不能给我盖了?”
办事员抓过表格,眉头又是一皱,“你先去乡里盖章。也不早点来,我都要走了……”
北京时间13点58分,金小田看了看手机,这……下午一点半上班,“你们几点下班?”
“四点半。”办事员说完又补了句,“我今天要早点走。”
“那我明天再来。”行行行,都按你的来,可以了吧?“我去乡里盖章。”
办事员不耐烦地说,“你明天也别来,这种事最好别找我,出了事怎么办?”
呃,“这是男的,户口迁出去。”不是都说计划生育盯的是女的,管的是女的肚子么?金小田虽然没有相关经验,但常识多少还知道点。
“你懂什么,计划生育男女都有份。”办事员不客气地说,又咕噜了几句,无非市里把责任推到她这,外地人最不好管之类的。
金小田啼笑皆非,她也是经常办事的人,各部局的窗口态度早比从前好得多,没想到在镇上的计生办又尝到老一套的滋味,“你尊姓大名?”桌上没有办公名牌,投诉也得有个名号。
“干吗?你要投诉我?”办事员反应倒快,“你的工作证呢?拿出来!工作证也没有,我怎么知道你是什么人?”
金小田火了,二话不说掏出手机,对准她一个劲地拍。对方继续反应很快,双手捂住脸,“来人,把她赶出去!”
金小田对准电脑屏幕又拍了一张,桌面没打开任何文件,只有两个硕大的□□窗口。
说时迟那时快,外头进来两个三十左右的女人,一左一右拉住金小田,连劝带拉把她带出办公室,“有什么事好说?”
金小田甩开她俩,扬声道,“身为工作人员,接待态度恶劣,上班时间忙着聊天,还要早退,我找镇长聊聊去,看他怎么管理的!”
办公室里传出抓狂的打电话声,“喂喂我这里刚来一个神经病……”
金小田当然不会真的去找镇长投诉,那样的,遇到什么事就扛出自己父亲来,不是她的风格。但是,她很难过,眼泪在眼睛里直打转,她已经很忍,为什么按照规定办的事办不了……
不对,不可以,做人有做人的道理,做事有做事的规矩,而不是这样……
金小田垂头丧气回到事务所,吴明扔了一套材料在她桌上,是交通事故的案子。见她眼皮红肿,他难得地关心了一句,“怎么了,还在帮你朋友难过?”
金小田摇摇头,简要地把原委告诉他。
吴明听完,沉默片刻,“劣币驱逐良币。”
“什么?”金小田没听清。
“没什么。”吴明敲敲桌子,“好好干,让别人听得到你的声音。”
什么?金小田还是不明白,但吴明破天荒的友善是好事,她点点头,“知道了。”
吴明看看她,她根本没听懂他的意思,在那里装懂,无可救药的笨蛋。
不过,她哭过的样子傻得……有点可爱。
吴明没意识到,他走回办公室时,嘴边浮起了一丝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