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紧的双拳,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他强作镇定,问老医者:“你可会切开验尸,判断真实死因?”
老医者摇了摇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除了脸部、左臂和右踝摔伤严重,有少量尸斑与尸僵,沈大人似乎并未受过外伤。大人,老身觉得并无切开的必要。”
朗清疏点了点头,作揖道:“有劳了。”随后,转身离开,步覆不稳,像临阵而退的逃兵。
老医者摇头叹息着:“天妒英才啊,真是天妒英才啊。”
候在门外的差役们,一见朗清疏离开了,立刻簇拥着他溜之大吉。
……
朗清疏一步一步走回书房,走得异样艰难,尸房的尸体在他的脑海盘旋着,还是不愿意相信是沈岑。拐了几个弯,他来到书房门前,一眼见到了焦急等待的柳絮和小景。
柳絮立刻迎了上去,并无问话,只等朗清疏愿意讲的时候,再说。
幕篱隔开了柳絮黑亮眼睛和惯有的温暖笑容,朗清疏的心里空荡荡的,声音嘶哑:“是……沈……岑……”短短三个字,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柳絮身形一晃,退了两步才没有摔倒,不会的,不可能的,怎么会是沈岑?
小景哭得像个泪人一样,沈岑一死,父亲的冤屈申诉就再无希望,她就再也见不到父亲,也无法摆脱官婢的身份,再也回不到她的家,一想到这些,不由地悲从中来。
李主簿捋着两根胡须,蔑视地望着泣不成声的小景,沈岑死了,看你们花家还能耍出什么妖蛾子?
朗清疏问道:“李主簿,沈大人出行路径有几人知道?”
李主簿转了一下小眼珠,回答:“回朗大人的话,这个我要去问问,哦,其实问不问都一样。因为沈大人如果不在县衙,就是去找您了。”言下之意,所有人都知道,看你怀疑谁?
朗清疏步态僵硬地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下几个小字,放在柳絮面前:“仵作无能,你可会确定死因?”
柳絮接过他手中的笔,写道:“知道一些判断方法,从未动过手。”
朗清疏又写道:“可愿随我走一趟?”
柳絮背对李主簿,双腿有些发抖,揭开幕篱可怜兮兮地望着朗清疏,无声问道:“能不去吗?”双眼之中含满了泪水,几欲夺眶而出。
朗清疏心中酸楚,仍然在纸上写:“沈岑是我仅存的好友,愿付五十两纹银请你去验尸。”
柳絮被朗清疏的悲痛所震惊,无声地回答:“白银黄金也不是万能的,”片刻以后,又接了一句“我去。”
之后就跟着朗清疏往尸房走去。
柳絮为了不让自己理智崩溃,见四下无人,故意转移话题,问道:“不对啊,仵作水平也是相当高的。你为何说他无能?”靖安县是什么地方,为啥仵作会无能呢?
朗清疏回答:“靖安县两百多年未出过命案,仵作一职已经取消多年,今日前来的是一位老医者,只验过白骨。”
柳絮凌乱了,两百多年未出过命案……这治安也太好了吧。
不知为何,柳絮的“我去”二字像一颗醒神丸,找回了朗清疏的理智,他开始思索。按照夏澜国的律令,至亲至交遇案,身为刑部必须回避;以免断事不公,处事混乱。现在他深刻体会这条律令的道理,看过无数次验尸,唯有这次,他想不出任何疑点,还不死心地要求柳絮再验。
柳絮的心跳得极快,她曾经照顾过严重烧伤病人,真实状况比恐怖片高段非常多;验尸,她只看过科教片,这近距离看验尸还是第一次。沈岑算是她这个时空仅有的几个熟人之一,因为熟悉所以害怕。
不行,她不能这样,必须尽快转换思考角度,不能悲伤,不能混乱,要冷静,要冷静下来。连做了十几个深呼吸以后,她开始回忆美剧里的情节。据说第一次看解剖真人的时候,每个人都会吐,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胃部,幸亏早晨没吃多少。
朗清疏没有忽略柳絮的动作,其实他也在努力压制想吐的冲动,仍然要求道:“走吧。”
两人穿过县衙的叠套院落,进入一个极偏僻的小院子。
差役们见朗清疏又回来了,还带了一位幕篱女子,不由地暗暗吃惊。尸房这种地方,他们都避之唯恐不及,更何况是位女子。
老医者也很吃惊,原本不该他来的,而是靖安县最有名的魏医怕沾了晦气,横竖不来。这个女子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
隔着幕篱,柳絮看到了院门上贴满了符印,进门后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朗清疏正要进去,被柳絮喊住,回头见她递来一个口罩一副手套。他在旁观膝盖手术时见过,也知道怎么用。点了点头,顺手就戴上了,刚走了几步,就觉得有点闷。
柳絮在幕篱之下也把口罩戴上,跟了进去,为了避免接触尸体,也戴了手套。一进去就被里面的寒气凉到了,她很怕冷,这温度真够呛。
尽管如此,她还是跟在朗清疏的身后,穿过两道同样贴满符印的桃木门以后,看到周围立着十几块一人高的冰块,中间并排放着三张木制长桌,两张空着,一张盖着白布,躺着的应该就是沈岑了。
朗清疏示意老医者马上开始,他怕柳絮反悔。
老医者仍然像之前一样,揭开白布。
柳絮一见到面目全非的脸庞,就觉得天眩地转,整个人摇摇欲坠,慌乱之中她拽住了一个支撑。
朗清疏的双手扶住了不稳的柳絮,轻声安慰着:“不怕,不管怎么样,他还是沈岑。”
好一会儿,柳絮才能自己站立,虽然双腿还是有些发软,但她一想到沈岑死得蹊跷,又强打起精神来。
确定柳絮能站住,朗清疏才松开了双手,第一次看验尸,他也吐了。虽然他知道这样强求柳絮不对,可是他想知道真相。
柳絮又一次注视着毁得完全无法分辨的脸庞,胃开始抽痛起来,她急忙捂住了嘴。先屏住呼吸,再深呼吸,尸臭味透过厚厚的口罩进入鼻腔,她冲出了尸房,站在小院子里大口喘气。
等吸呼平稳以后,她从药箱取出两朵棉花,塞进了鼻子,好在戴着幕篱,也不怕差役们看到。一转身,又走了进去,接着看。
如此几个来回以后,柳絮才真正地站到了沈岑的尸体旁,思考起可能的死因。
老医者的眼神里不禁流露出一丝敬意。
柳絮推测起来:“半崖边缘有一道滑空的划迹,如果是一脚踩空,慌乱之中,一定会用双手抓住附近的物体。只是,我想说,不管是被人推落,或与人搏斗致使他意外坠落,或者夜路难行不慎滑落,都不能将脸部毁成这样。”
朗清疏有些诧异:“此话怎讲?”
柳絮答道:“比如说,我们用力将一个藤球砸在地上,会砸出一个平面,平面周围是折断口。颅骨是中空的,与藤球相仿,所以这个头颅也应该有一个平面。还有,从高空摔落时,人有一个本能,先用双手和双腿作支撑,缓冲对头颅的冲击。高空摔落的人,一般都伴有关节损伤。”
一语惊醒梦中人,朗清疏比对着头部的伤,更像是钝器撞击所致。
柳絮继续着:“这张脸庞,脸部轮廓完全不存在,像某种钝器敲击所致。造成这种伤口的原因一般有几种,一是仇恨所致的报复,也就是过度伤害。二是让人无法分辨死者的身份。”
老医者叹气:“沈大人为官清廉,谁会与他有深仇大恨,要如此待他?”
柳絮又对朗清疏说:“大人,您可以命人做两个身形相差无几的稻草人,内里填充砂粒,外面缝上布帛,去半崖做抛落试验。可以看到失足滑落,与被人推下,落地位置是不同的。”
朗清疏的心情越发沉重,身体像石块雕成,沉重不堪:“还有吗?”
柳絮绕着尸体转了一圈,似乎尸臭味之中还掺杂了其他味道,有点像胭脂,又有点像草药味。一时又拿不定主意,也没有根据。就对老医者说:“麻烦拿一些冷水混入白酒,擦拭全部身体,包括颜面部。也许还能知道。”
很快地,老医者端着一个铜盆进来,从颜面部开始,颈部,胸部……细致地擦拭。擦到伤疤时,觉得有些不对劲,忙说:“大人,快看这伤疤。”
朗清疏望着老医者手中的伤疤,不由地瞪大了眼睛,伤疤擦落了?这个发现,像漫漫黑夜中的微弱星光,让他激动不已。
老医者也很惊讶,抛开顺序,直接擦试起胎记、红痣和黑痣来,不一会儿,也都掉下来了。兴奋得有些语无伦次:“大人,大人,快看,快看……掉了,都掉了……不是沈大人,不是沈大人……”
柳絮很高兴,不,简直是太高兴了。
朗清疏激动地走来走去,这是比他能走路还要高兴上十倍百倍的事情。
老医者一边喃喃自语地念着,一边又重新按顺序擦试起来。
死者的左胸部慢慢显出匕首宽度的整齐伤口。
朗清疏盯着伤口良久,没有说话。起初的高兴与激动,变成了深深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