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猎猎。
苍穹浓黑如墨,仿佛天宇将倾,无声散发的沉重感,令人心惧。偶尔卷起的黄沙,和着雪渣子一块儿扑打在脸上,如弹弓射来的小石子般,疼得生疼。
校场内,除却值守巡逻和有重伤在身的士卒,其余的基本都到齐了。
王二牛被五花大绑的捆着跪在地上,瞪着前方神色虚浮、早已被酒色掏空身子的监军王坷,一双瞪得老大的眼,写着浓浓的愤怒和恨意。
“王……”王坷刚说了个字,就顿住声。身旁有人附耳说了三个字,他才继续道:“王二牛,你可知罪!”
王二牛梗着脖子,“我没罪!”
“哼!不知悔改!昨夜,你纠结李铁等人,妄图趁着换防之际逃离,被抓个正着,还敢狡辩!”
“大人,属下等可以作证。就是他,还有李铁他们几个,想要逃跑。属下本想拦着他们,他们却反劝属下,让属下也跟着一块儿跑。他还说,留下来就是个死,他家里还有老母妻儿,还不如去拼一拼,只要跑掉了,谁能抓住他。”
“林大庆,你——”王二牛赤红着眼,反射性站起来,可刚一抬脚,就被狠狠摁了下去。他挣扎未果,只能怒吼:“林大庆你个畜生!明明是你想跑,被我们抓住,你求我们放过你,我看在是同乡的份上饶了你一条狗命。你居然忘恩负义,你个畜生!我要杀了你!”
林大庆瑟缩一下,瞅了眼王坷,顿时如找到主心骨。他定了定神,义正言辞道:“当着大人的面,你还敢撒谎,你以为有人会信你吗?李铁他们都招了!”
“什么?!”
王坷挥挥手,“他说得没错,他们都招了。将他们带来,本大人倒要看看,你还能花言巧语到什么时候。”
几个士兵压着李铁他们走来。
“是,属下的确想跑。”在王坷问候,跪在最前面的李铁几乎没有犹豫就承认了。
王二牛震惊,好在他看到李铁冲他微微动弹了几下的手指,才从“被生死与共多年的好兄弟背叛”的愤怒中清醒过来。
军中的责罚一般都是杖责,肉眼可见其伤。可并不代表没有其他办法。
习武之人和大夫一样,都很了解人体构造。只有这样,才知道如何更快更容易的杀人和救人。
王二牛从军多年,凭借军功,也混到了个校尉头衔。也知道了许多折磨人却不会留下痕迹的办法。
李铁他们几人,状态都不对劲。王二牛细细看了下,确定他们确实被上过刑。虽然不知道这些铁骨铮铮的汉子为何会承认莫须有的罪名,但这些一定是王坷那个狗官搞的!
“哼,他们都承认了,王二牛,你还要继续死不悔改吗?”王坷凉凉笑道。
王坷心里舒爽至极,晏珒那女人总算不出来碍眼了,天知道被一个女人压在头上,他心里有多憋屈。真恨不得将她绑了,卖掉风月地去。可时机未到,他只能忍耐。
好在,夜蜂那疯子冲出来重伤了晏珒。虽然她现在还没死,但以她那种伤势,想要活下去,无异于白日做梦。不过……王坷想起近来城主府的动静,心下不安,可转念间想,晏珒的伤势只靠着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神药吊着,除非制造这种药的神人亲临,否则……可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儿。
真是糟践那么好的药。王坷愤愤,那种药他派人去刮了一点粉末下来,只是些许,就能治愈普通刀伤。
越想心头越不顺,王坷也懒得等他认罪,“依照军令,叛逃者,杀无赦!把他们带下去。”
王二牛这贱民,竟和戚常山沐澜之这两个自甘堕落的人一样,对晏珒那臭女人死心塌地,真是丢尽了男人的脸。
哼,当初仗着那女人的威风,竟敢把我的小妾处死,今日所受的,都是你们自找的!王坷心想。
王二牛脸色巨变,一边反抗一边怒骂:“王坷你这个狗官,滥杀无辜,你不得好死!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你就是个婊子生的畜生……”
王二牛没读过书,少年从军,多年军旅生涯,什么浑话没说过,骂起人来,不是王坷这等京中来的贵人扛得住的。
王坷被骂得面色铁青,“你们脑子都是摆设吗!还不把他的嘴堵起来!”
王二牛被堵了嘴,还在发出呜呜的声音,面色扭曲,恨不得将王坷生吞活剥。
“本官本想给你们点体面,既然你不珍惜,那就休怪本官无情了!将他们的尸首挂在城门,以儆效尤!”
人死归尘土,对大部分而言,最大的惩罚莫过于死无葬身之地。与之同等的,就是尸身被羞辱。那比要他们的命更令他们痛苦绝望。
王二牛也不例外,他不敢置信的瞪着王坷,愤怒而红的眼里,终于爬上令王坷心悦的绝望和恐惧。
“城门之上,非敌人的尸首不挂。何时囚荒城的城门,可以挂我大昭的士兵!”
一道略显虚弱的声音传来,不大,却如惊雷落地。霎时间,世间只剩下一片寂静。
冷风刮过地面,卷起几片霜雪。
众人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围拢的人群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拨弄,下意识的让开一道足以三人并行的路。
晏珒一身红色轻甲,行若风雷的走来。重伤初愈,脸色还带着病态的苍白。在场所有人,头一次看到名震四方的红缨将军如此虚弱的模样,可谁也不敢有半分异样心思。
或者说,在她出现时,军心不稳的军队,瞬时被凝聚一块。只因为晏珒露面,哪怕她尚未恢复,威震敌国十余年的边关守卫军,又恢复往昔模样。
除却王坷一党的,其余都面色肃然,齐齐跪下,“拜见将军!”
边关守卫军,还有一个名字,那就是——
晏家军!
“你——”王坷瞪大眼,不敢置信的瞪大眼。
不可能!怎么可能!
“你是谁?!”
站在晏珒右后方的沐澜之凉凉道:“王大人是喝多了酒吗?连我们将军都不认识了吗?”
王坷大惊,瞬时暗恨自己嘴快。他扯起个勉强的笑,“昨日还听说将军在养病,今日就出来了,本官还以为是哪个狗胆包天的东西,冒充将军来着。”
戚常山嗤笑出声。他本是个脾气粗暴的,若非事先得了令,他定要让王坷这狗官好看!
王坷恼怒,脸色变来变去,却不敢多说什么。
心里痛得流血,他费了那么多力,好不容易趁着晏珒病重,掌握了囚荒城的大权。哪怕晏珒的两个心腹大将,也不敢在他面前放肆。
可现在,他扫了眼周围齐刷刷跪了一片的士兵,这臭女人只是出个面,话都没多说半句,就轻而易举的将权利夺回去。
“哦?原来这囚荒城里还有敢冒充我的人?”晏珒面无表情的说。
王坷道:“自然是没有。不过晏将军,外面风冷雪冷的,你出来做什么?本官不才,但还算有点能耐,你既然病重,就该好好歇着,若是出了什么意外,谁能担得起这个责?”
稍顿,王坷又说:“本官昨日听说,将军还昏迷不醒。今日能醒来,真是苍天眷顾。哎,本官还担心,将军是不是服了什么不能服的药,勉强自己醒过来。不过看样子,将军是真的开始恢复了。不知是哪位神医的功劳?”
晏珒淡淡扫了他一眼,目光转到王二牛他们身上。“刚才本将军听说,王大人要将他们斩杀,并将尸首悬挂城门?”
王坷一愣,嗫嚅半响,也没挤出半个字来。如果晏珒没醒,他有千百种“合理”的说法,可前提是得这臭女人没醒!
夜蜂那个废物,当初怎地没将她当场击毙!亏他还……
“大昭开国数百年,从未有过悬挂自家士兵的尸首于城门的先例,王大人想开创先河,难道不给个士兵信服、百姓信服、朝臣信服、陛下信服的说法?”
一连四个信服,将王坷几乎砸得头晕目眩。
晏珒也不等王坷回答,“澜之,将他们带下去,仔细审问。本将军倒要看看,我受伤的这段时间,囚荒城里出了多少魑魅魍魉。”
林大庆等人顿时头皮一麻。本以为万无一失,能够攀附上大人物,谁知道将军居然会没事!早知道,早知道——
沐澜之揖手,“是。”
晏珒身体尚弱,在风雪中站了好长一会儿,已开始力竭。她咬了咬唇内,用疼痛刺激开始混沌的神智。
她扫视跪着的将士们,半响后,沉沉一叹。
“你们中有不少人,十年前就跟着本将军征战杀伐。本将军视你们为手足,可这一次,你们着实令我失望。”
幽幽的喟叹话语,如千斤巨石落在这些铁血男儿身上。
他们愧疚,懊悔,可也于事无补。除了最为忠诚晏珒的少部分人,其他人如王坷般,不相信晏珒还能活下来。当然,也有人一开始相信,只不过中途变了,和其他不信的人,也无多少区别。
敌人称他们为晏家军。
他们以此为荣耀,并用血泪守护这份至高荣耀。
可如今,在这个尚还孱弱的女子面前,他们头一次清楚的意识到,他们配不上这份荣耀。
他们配不上“晏家军”这三个字!
***
“娘娘,陛下来了。”
月贵妃淡淡瞥了眼大宫女,“来便来了,为何如此慌张?”
“娘娘,陛下面色不好,您务必小心。”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太监高亢尖锐的声音:“陛下驾到——”
月贵妃目光一闪,挥了挥广袖,莲步盈盈的迎了过去。
“臣妾参见陛下。”
月贵妃本想和往常一样,伸手去挽着慕容瑱,却被慕容瑱一挥,险些摔倒在地。月贵妃趔趄几步,堪堪站稳了,垂首跪下,柔声慢慢道:“陛下,若是臣妾做错了什么,触怒了陛下,陛下尽管责罚臣妾便是,莫要因臣妾之过,伤了陛下圣体。”
慕容瑱一腔怒火被潺潺柔水一堵,憋在心中怎么也不好直接发作。脸色变幻来去,好一会儿才恨声道:“莫氏,你、你——朕不过在你这随意说几句,你倒是好,竟将之传得满京城都知道了。你是仗着朕宠爱你,不敢惩罚你吗!”
莫,乃月贵妃的姓。入宫这么多年,慕容瑱头一次如此叫她。
月贵妃心中咯噔一下,“臣妾愚钝,不知陛下说的什么,还请陛下明示。”
这句话,彻底将刚刚被堵的怒火引出。
“好一个不知!那你就在潋华宫好好想想,什么时候想清楚,什么时候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