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炎独自走在回安国公府的路上,步子不快不慢,旁人看去可能会觉得轻稳自然,身上背着一个布包,包中是这几日国子监教授讲的几本经义,衣着朴素,是单层纯黑棉布衣服,身上没有多余配饰,和普通殷实人家的孩子一般无二。
一边向前走着一边兴致勃勃地看着沿街商铺伙计老板的叫卖,遇到几个平日里熟识的还会打声招呼,叔叔伯伯哥哥姐姐叫着。这条街确实熟人很多,他自小在这长大,今天和早点摊家的王家二小子打了一架,明天又和绸缎铺子的文家小少爷跑到不远处的汴水河游泳,王家二小子叫来了他在街角铁匠铺当学徒的乡下堂兄找场子,郑炎就叫着陈记包子铺的伙计陈有余和陈有亮,不去!好,那我以后不去你家买包子。
前面就是吕记粮行了,说是粮行,卖的东西可不少,单单面粉就有小麦面玉米面大麦面还有豆面,各种米豆子还有油,郑炎喜欢和同龄的孩子们跑去闻铺子里的面香米香和油香,反正闻着就很欢喜,铺子老板叫吕宁,为人老实和善,常笑话这帮孩子上辈子没吃过饱饭。
老板有个闺女叫吕莹,今年十六岁了,和郑炎同年,平日里帮着打理铺子,客人多的话就转进后间了,王家二小子说这丫头不懂事,前面人多应该帮着她爹张罗,文家小少爷挖苦二小子不读书便不通情理,人家是女子,自然要避开那么多陌生人,这才是女孩子家该有的样子,二小子语塞,他确实没读过几天书,刚识了几十个字就喊头疼然后就回家跟他爹做早点了,文家小少爷是在私塾读了五年的,后又进入洛阳学宫,现在已经是秀才,明年还要参加秋闱,在孩子们当中说话自然是很有分量的。
郑炎是知道的,这几个家伙都想着多看几眼吕家姑娘,可每次见着后又只会偷看,还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郑炎也想看,确实很好看,那女孩子眼睛总是柔柔的,脸蛋清秀柔和,梳着一条到腰间的大辫子,辫子乌黑柔亮,辫梢扎着红头绳,还有就是只在额角靠上处別着三个很小很细的桃木发夹,看上去还有些俏皮可爱。从来没见过她描眉印红涂脂抹粉什么的,经常穿着白色棉布裹襟小褂,只在衣襟袖口上绣着金色和浅绿色的云纹藤影,天青色的长裙都快把鞋子遮住了。起初几个孩子都不知道女孩的名字,虽然都是多年街坊邻居,可很少有女孩子跑出来玩耍,最后还是郑炎打听到了叫吕莹。
安国公府并不在皇城边上,而是在汴水南岸更靠近南边西市的地方,而他们所在的这条街过了安国公府再往西走一段路就是西市西北角的菜市,郑炎偶然见到吕家姑娘会时不时去买菜,于是总有几次不期而遇,每次女孩子都一脸羞涩地远远绕开。
经过了几次天人交战和自我安慰后,郑炎终于有一次鼓起勇气故意走到女孩子要走的直线上,眼看不好意思再绕开,女孩子只得在还有一丈距离的地方站定,眼神有些无助地左右漂移,挎着菜篮子的手捏在一起转啊转的,郑炎也是豁出去了,压住砰砰跳着的心挠了挠头说道“买菜啊”,女孩子柔柔地嗯一声,郑炎也没听到,接着说“我叫郑炎啊,小时候一直见过你来着”,女孩子又低声说了一句“我知道啊”,郑炎这次听到了,一时有些呆愣,之后干脆直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叫吕莹啊”,“哦那下次再见啊”,说完落荒而逃,躲在暗处的安国公气的直跺脚,没出息啊,以后怎么办,要不再给他找几个通房丫鬟算了,否则身边哪会有女人。
没错,郑炎就是安国公郑楷元他们说的小炎,当今皇帝的第八子,不过他并不是在皇宫里长大,而是在这市井当中。
街坊邻居一直以为那个穿着朴素能和街上闲人下一天棋的老人是安国公府上的帐房先生,那个叫郑炎的乖巧孩子是老人的侄孙,接到京城读书来的。
其实郑炎也从来没把自己当作皇子,或者说他从内心是拒绝这个身份的,母亲在他四岁的时候就不在了,之后被其他娘娘代养,可是总被人欺负,偌大一座皇宫,上万人没有几个人惦记着他。郑炎的母亲是安国公的养女,自从发生女儿遇难的事情后就一直闭门不出,直到听说小炎在宫里被人欺负,近年来一直以和善著称的老人终于爆发了,提着先帝御赐的宝剑进到后宫当场斩杀了几个欺负过孩子的太监宫女,看也不看一旁的皇后,拉着孩子的手直接找到皇帝,把孩子的上衣褪下,身上有多处青紫。
郑炎记得当时那个自己要叫父皇的男人始终平静如水,坐在奏疏堆积如山的明黄御桌后面不动如山,后来安国公留下了那把宝剑,背着郑炎回到了自己府上,路上安国公也就是郑炎的大爷爷和他说以后就住在大爷爷府上,但到了年纪要和兄弟姐妹们在宗学国子监读书。再后来,大爷爷告诉郑炎,指使宫女太监欺负他的那两个嫔妃都被打入冷宫了,这些郑炎不太在意,更谈不上记恨谁,他的想法很简单,自己身边还有很多可亲可爱的人,就不会害怕不会孤单。
今日没见着吕家姑娘不免有些遗憾,想着还是快回去吧,家中高叔叔应该已经回来了。正准备加快脚步,只见前方不远处一位老人和两个中年男人正站在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看着自己这边,老人还一脸调笑地指着这边的粮店郑炎和高瀚文说着什么,郑炎一想就知道大爷爷总是又拿自己和吕莹姑娘的事开玩笑,也无所谓了,反正已经习以为常了,紧跑几步来到三人身前,先是无奈瞪了一眼旁边兀自还在笑着的大爷爷,又和高叔叔打了招呼,询问道“高叔叔几时到的?这次能住几日?楷元叔叔可好?”。
一旁老人拍了拍郑炎的脑袋笑着说道“走吧,回去再说”,于是一行人向府里走去。一路上郑炎问东问西,多是风炎洲的事,高瀚文也乐于解答。
回到府里郑炎说要和大奶奶请安,就先跑去了,一边跑一边还不忘回头叫他高叔叔先到自己院子坐会儿,老人笑着跟了上去,高瀚文想着一时半会儿也离不开老太太那边,就先去后院看陈继真他们,随便带上少主准备的礼物。
安国公年轻时候常年边关征战,到中年后又多年游历,因此家室不多,只有一妻四妾,四个妾室还都是自小一块长大的通房丫鬟,共生有六子,没有女儿,后来在一次外出访道时在东海之滨遇到了郑炎母亲。
初见之下倍感亲切,当时还只有十岁的小姑娘独自一人在海边一处礁石上网鱼,远处是灰茫茫无边无际的大海,不远处正在退去的大潮仍旧肆意拍打着玄黑色的礁石,尽情宣泄着自己的余威,一般孩子见到此情此景都会心生害怕吧,可这个小姑娘还在那专注地找寻鱼的踪迹,对周遭天地的森然浑然不觉,每每网到就欢呼一声,为这苍茫压抑的氛围增添了无限灵气。
安国公本意是怕孩子被浪卷走,站在不远处保证能及时救援,静静看下来见着小女孩的样子真是越发喜欢,要知道家里上上下下一直都盼着能有个千金。眼看天快要完全暗下来了,小女孩收拾起自己的渔获准备回家,转身看到站在不远处正看着自己的高大中年男子有些惊讶,不过也没多说什么便错身而过向村子的方向走去,看着小姑娘紧绷着的身子,安国公哭笑不得,原来被人家当成坏人了。之后看了会儿大海想着小姑娘应该已经回村子里去了,于是准备去三十里外的一个镇子上住一夜。
小姑娘所在的渔村在距海岸不到二里的地方,只有十几户人家,之前曾路过向村民讨水喝,了解到村子水井里的水越来越少,后来不知怎的海水倒灌井水不能饮用,很多人就陆陆续续都般走了,走不了的大多是没有门路的孤寡人家,这样想着,莫非那小姑娘家里也没人了吗?肯定是了,要不怎么一个人在这种时候打渔。
一路想着进到了村子,又见到了那个小姑娘,居然还没回去,仔细一看发现她的网兜里的鱼少了很多,安国公似乎想到了什么,不由怒气横生,拦住女孩沉声问道“是不是那帮鱼霸抢走了你的鱼”,因为之前他是见过有几个鱼霸在附近的几个村子收鱼的。
小姑娘被面前这个男人的气势震慑住了,有些害怕向后退了两步,安国公也觉着不妥,压住情绪轻声说道“要是他们欺负你,我帮你抢回来”。
这时小女孩才放下心,笑着说道“他们从来不来我们村子”,看了看自己网兜里的鱼又补充说道“我把一些自己吃不完的送给其他人了”。
说到这安国公了然了,村中一些老人虽说也能操舟捕鱼,可毕竟年龄力气限制,很多都少有收获,这孩子大概是把鱼送给那些家里没吃的的老人家了。
小女孩见眼前这个中年男人没有恶意,还想着帮自己,犹豫了一下说道“大叔你还没地方住吧?我家还有几间空房子,要不先住一宿,我们炖鱼吃,还有虾和螃蟹,镇子离这里还很远的”。
其实要赶路的话,三十里的路程也不过是小半个时辰的事,再要快点也行,只是不愿把力气费在这种事情上,既然小姑娘邀请,那也正好可以正当地给留些银两,于是由小姑娘领路二人向村北走去。
几步路安国公还是知道了小姑娘的家里情况,父母都不在了,父亲是打仗战死的,母亲是积劳成疾病故的,当得知母亲死后就再也领不到父亲的抚恤后,安国公这次没有发怒,在心里他已经把这个县的县令判死刑了,以前自己带兵打仗的时候在监军中设置镇抚所,专门用来协助地方和兵部办理阵亡士卒抚恤,虽然兵部也有专门的衙门负责此事,但安国公还是执意而为,为此没少得罪人,很多事一级一级传下去都会出问题变味道。
二人进了院子,院墙是土块石块垒起来的,一扇木门勉强支撑着,三间正房和两间侧房虽说是砖瓦结构,可是已经破败了很多,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说道“等再过几年有了力气就把这些都修好”,说着把鱼虾放到一个盆子里,从水缸里舀了几瓢水开始清洗,一边忙活一边和安国公聊着,大概难得有客人,客人看起来还挺好,“我从小就能知道什么时候会有鱼,哪片地方水浅鱼多,其实也不多,不过够我们吃了”,小姑娘有些骄傲。
看到大叔温和地笑着没什么表示,就又强调到“这不是大人教的,高爷爷说我这是天赋,是海的女儿,不过我还是爹娘的女儿”。
安国公应和到“嗯,应该是天赋,你这水从哪打的,不是水井里现在都是海水吗?”。
小姑娘指着刚才舀水的缸说道“这个缸里确实是海水,用来洗鱼煮鱼的,大叔你要是喝的话就喝那个缸里的,村东边不远还有一口井的水能喝,对了,我先给你烧壶水”,说着停下手里的活,拿出一个补了好几块的铁壶开始生火烧水,安国公蹲在盆子边上继续清理鱼虾,小姑娘回头看见大叔还挺熟练,就开始在灶上生火准备煮鱼了。
二人坐在灶边一边添着柴火一边闲聊着,聊一些海边渔村的生活,小姑娘也会好奇问身边大叔家在哪,那里又是个什么样子的,听着大叔讲那边如何繁华,吃穿住行都是怎样的富庶,小姑娘有些好奇起来,还说以后再过几年就去看看,安国公说到时候一定请小姑娘做客。
之后二人吃了一顿鱼虾,没加什么佐料,因为是海水煮的,味道有些淡但是又很鲜,家里没有灯烛,小姑娘拿着一根燃着的小木棍带着安国公进到一间正房,就是今晚睡觉的地方了,是土炕,刚才烧水做饭已经烧热了,很干净,想是经常打扫,一夜无话。
第二天天一亮,安国公和小姑娘告别,说要到县城里办点事过几天再来看她,就走了,小姑娘看着空荡荡的院子有些落寞,又剩自己一个人了,昨晚的热闹仿佛已经过去了很就,甩了甩头原地蹦跳了几下仿佛把情绪都丢掉了似得,开始收拾屋子院子,在昨晚大叔睡着的屋子炕上发现了一袋碎银子,这使得小姑娘又有些郁闷了,这可怎么办啊。
之后过了大概半个月的时间,村里来了一些当官的还有差役,挨家挨户清点人口,说是要把孤寡老人接到州府去住,普济堂什么的地方,这两天就走,没有官差来小姑娘家询问,一些要搬走的
老人把家里面还能用的东西都给了小姑娘,听说那边什么也不用带。
之后村里就越发没人了,还剩下几户人家也说要搬走了,这让原本打算在这里住一辈子的小姑娘越发迷茫,似乎有无尽的孤独涌来淹没了自己。
这天下午,小姑娘打渔回来,看到院门口站着之前那个大叔,恍惚过后高兴地把大叔让进了院子。郑牧办完事又回来了,他想把小姑娘接走,便说了出来,说自己没有女儿,一直想生一个,但奈何自己和妻子年纪都大了,再生怕被别人笑话,就想着认下小姑娘,家里人都挺好的,要是去了呆着不习惯再回到这也行。看着大叔的眼神,小姑娘答应了,这边祖祖辈辈人去世都是海葬,靠着龙王爷吃了一辈子鱼,临了再把自己还给大海,所以祭拜先人都是焚香祭拜,小姑娘想通这个便答应了,她害怕一个人。
之后便随着大叔去到洛阳城,一家人看到小姑娘都挺高兴,渐渐地相处下来感觉这本该就是一家人的,小姑娘也懂事善良,被义父义母们和上面六个哥哥真正宠成了掌上明珠,为家里添了太多
欢乐,小姑娘对上对下都是那种发至内心的关心和在乎,本来因为安国公早年按治军治家,又常年在外显的冷清的家也其乐融融起来。
后来年纪大点,模样渐渐长开越来越漂亮,有一次和丫鬟逛街被几个纨绔子弟纠缠,这事让几个哥哥知道后带着人就打到人家府上了,对方家室也显赫,是定国公府,不好意思和年轻人计较,定国公本人就不是来找安国公理论,想着串串门并没有想着真当回事,哪知道到了安国公府上被大夫人骂的哑口无言,人家都哭了,说欺负我家闺女我和你没完,找皇上评理去,定国公无奈一边赔礼一边退走,至此以后,京城纨绔们都知道安国公家的小女不能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