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一共花了整整两百两银子问了大智大通四个问题,每一个值五十两银子的问题。
尽管陆小凤觉得一个五十两的问题总还是十分昂贵的,但有时候他总会有不得去问的理由。
陆小凤问大智大通,
——五十年前,世上是不是有个金鹏王朝?
然后,山窟里就传来了一个低沉苍老的声音,回答道,
——金鹏王朝本在极南一个很小的国度里,他们的风俗奇特,同姓,为婚。朝中当权的人,大多复姓上官。这王朝虽然古老而富庶,但五十中前已覆没,王族的后代,据说已流亡到中土来。
陆小凤很快问出了他的第二个问题,
——除了王族的后代外,当时朝中的大臣.还有没有别人逃出来的?
那个低沉苍老的声音很快又道,
——据说还有四个人,受命保护他们的王子东来,其中一人也是王族,叫上官谨,还有三个人是大将军平独鹤,司空上官木和内库总管严立本。
陆小凤紧接着又问道,
——那他们后来的下落如何?
那个低沉苍老的声音就继续答道,
——到了中土后,他们想必就已隐姓埋名,因为新的王朝成立后,曾经派遣过刺客到中土来追杀,却无结果。当时的王子如今若还活着,也已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了。
陆小凤沉吟了很久,才问出了第四个问题,最后一个的问题,
陆小凤问道,
——若有件极困难的事定要西门吹雪出手,耍用什么法子才能打动他?
这次山窟里沉默了很久,才说出了四个字的回答,
——没有法子。
陆小凤与花满楼和墨子渊骑着三匹枣红色的马并排骑在了官道上,墨子渊的小厮因为骑着个头最小的一批马而有时总不得不落在了后面,花满楼轻摇着他手中的折扇,面容含笑,看上去花满楼似乎总是很享受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季节踏春出游的乐趣,尽管他们其实现在并非算得上是去出游的,然而,花满楼最令人叹服的却也正是他似乎总能在任何时候发掘生活中美妙的乐趣。
墨子渊眯着眼睛随着马背上上下的起。伏,头部稍稍低垂,午后的阳光是最适合午睡的时分,而此番一向喜欢享受午睡的乐趣的墨子渊看上去已经有了几分浅浅的睡意。
而与同骑的两人略显享受的神情有所不同的是,手里扬着自己的马鞭的陆小凤着厚厚却忽然看上去有些沮丧的摸了摸他的两撇小胡子,随后便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我总觉得,我或许不该花那第四个问题的五十两银子。”
——他在心疼着他最后一个问题的五十两银子。
墨子渊随后便又说道,“我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终于还是有大智大通不知道的……一件事的。”
花满楼笑了笑,道,“我原以为你陆小凤不会是那种会为了五十两银子而伤神的人。”
陆小凤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似乎十分无奈的表情,说道,“我只是在恼那个‘没有法子’的法子。”
墨子渊在这之后才像是半睡半醒的掩着嘴角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道,“既然都说已经没有法子了,那小凤凰你怎么还要赶去……嗯……万梅山庄。”
陆小凤这时候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不经意间露出了看上去一个十分悠哉悠哉的笑容,偏着头看向了墨子渊,继续摸着自己的胡子,道,“……我总觉得,子渊兄,……你看来是不是极为不情愿随我同去……这万梅山庄。”
墨子渊斜斜的看了对方一眼,随即便十分大方的承认了,似乎看上去颇有些沮丧的耷拉了下自己的眼皮,道,“与其说是我怕进这万梅山庄……倒不如说,我其实在怕见到一个人……”
墨子渊顿了顿,于是才说道,“我只希望……那个人的记性总还没那么好到,能够轻易的认出我来。”
陆小凤终于停下了自己摸着下颚的胡子的右手,好奇的继续追问道,“莫非……你与西门曾是故交?”
墨子渊慢悠悠的怅然的说道,“……我大概……曾与西门庄主只见过匆匆一面……”
陆小凤继续追问道,“……那,莫非你们曾经结过怨?”
墨子渊又顿了顿,然后才不紧不慢的说道,“其实……我个人觉得……是没有的。”
陆小凤于是又问,“那究竟是为何……竟让子渊兄你竟然如此不愿见到西门?”
墨子渊沉默了片刻,竟忽然又说道,“其实……还是有些小小的恩怨的。”
于是,
陆小凤觉得他开始觉得更好奇了。
陆小凤这个人总是对对周围的一切事物都充斥着非常强烈的好奇心,陆小凤是一只充满好奇心的小凤凰,他的好奇心有时候总能在非常特殊的时候帮他找到十分重要的线索,而有些时候却也很容易让他从一只小凤凰变成一只死凤凰。
总是对他周围的事物充满了好奇心的陆小凤这时候终于对花满楼的一个杏林的朋友墨子渊产生了极强烈的好奇心。
陆小凤总是对一般的文人是有些不感冒的。尽管他的朋友里面总难免有几个喜欢舞弄笔墨,卖弄文笔的公子,并且向来还能舞的不错的,比如江南花家的七童花满楼,再比如六扇门的总捕头金九龄。但毕竟他认识的几个朋友里面还从来没有过一个真正纯粹的文人墨客,陆小凤总还是觉得一个纯粹的文人和一个真正的江湖中人更像是活在了不同的一方天地的人。
士林的风花雪月,和江湖的刀光剑影,两者之间,毕竟还是存在着格格不入的地方的。
江湖人看不惯看不惯士林中人总是无病呻。吟的风花雪月,士林中人也看不惯江湖中人动不动总是舞刀弄枪的一群莽夫。
——一个纯粹的文人怎么能和一个混迹江湖的莽汉成为朋友呢?
其实,在陆小凤看来,这个看法在很多时候总还是十分可取的。但可惜的是,……陆小凤遇见的纯粹的文人是他墨家子墨子渊。
墨子渊虽是个纯粹的文人墨客,也会喜欢伤春悲秋,舞弄笔墨,诗词曲赋,风花雪月,然而他性格中却似乎有着一种洒脱不拘的风流痞气,
——笑吟天地诗百首,醉饮江山酒千杯。
墨子渊与江湖大概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过分洒脱不羁的人生追求吧。
陆小凤的朋友也许不一定每一个都能成为花满楼的朋友,但陆小凤总觉得,花满楼的朋友总都是可以成为他陆小凤的朋友的,花满楼选朋友的眼光总比他陆小凤要高上了许多,陆小凤的朋友虽多,但真正算得上挚友的,大概也差不多花满楼,司空摘星和西门吹雪才真正算得上是他陆小凤的挚友的的。
而现在,陆小凤一向很多的朋友里面也许又要多了一个,
——墨子渊。
陆小凤对墨子渊便说道,“我已经把你视为我的朋友了,你既然是我的朋友,西门就算认出了你,……总还是大抵不会与一个朋友的朋友相计较的。西门是一个重情义的人,更何况他的朋友本来就算不上很多,我大概勉强算的上是一个了。”
“但我还是好奇的……子渊兄,你与西门曾有过什么过节吗?”
墨子渊在马背上颠得一上一下的,看上去总觉得神情似乎有几分愈发的沮丧了。墨棋骑着一匹小红马骑在了墨子渊的马尾巴后面,圆圆的脸上不时地流露出了几分焦急地担心的神情来,“少爷,少爷……你颠得太厉害了,快从马上晃下去了。”
“……少爷。”
墨子渊的小厮墨棋总在担心着他家的少爷什么时候颠得太厉害了然后从马背上摔下来。
——少爷总是这样……干什么事情都是漫不经心的……
有时候,圆圆的脸的小厮总是很难不抱怨自己家的少爷。
墨子渊在马背上扬了扬自己的马鞭,左手磨厮了下自己的下巴,沉吟了片刻,忽然开口这么说道,“我曾经看到过一个剑客,一个正在杀人的剑客。我觉得他杀人的时候很有特点……然后,我就根据我记忆中的所见,为他画过一幅画。”
墨子渊稍稍匍匐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夹着马腹让身下枣红色的马慢慢赶上了前面载着陆小凤和花满楼的两匹一样枣红色的大马,随后又继续不紧不慢的说道,“后来,我总觉得这幅画不是很让我满意,……便将了那幅画抵了一千金当做了我和墨棋的旅费……当了。”
墨子渊的脸上随后又露出了他平时似乎惯常的带着几分疏懒痞痞的笑意,于是便缓缓的说道,“我在画上署下了自己的名字。”墨子渊用听上去总还是比较得意的嗓音顿了顿,便又继续接着说道“我还在画上提了一首……洛神赋……”
墨子渊晃了晃自己的手中的一根食指,接上了上面的话便说道,“……洛神赋的……其段之一二……”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fǎngfú)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lù)波。
——……
恍然之间,墨子渊怕是已经不由得忆起了初见了那人时绝然的身姿来了。
一个月下吹血的剑客,一身如雪的白衣,一柄形式奇古的乌鞘长剑。
西门吹雪吹得不是雪,是血。他剑上的血。
他虽是个文人,一生之间见过的江湖中人却也已经不计,然而,这半生之中,他竟却从未见过如此这般的一个剑客。
像雪一样白的衣裳,像冰一样冷的脸色,他正在专注的轻吹了一下那柄横在了他眼前的形式奇古的乌鞘长剑剑身上红色的血珠,如火一般的红。
那火一般红的血珠顺着剑身由慢及快的在了剑尖停留了片刻,便随即缓缓滴入了那面前的一坯扬起的黄土之中
他看着他的剑,便好像他所在的世界里,他能看见的便只剩下了他手中的那把剑,那双冰冰冷的眼色之中便是随即闪过了几分莫明的寂寥之意。
没有人试图读懂过他的剑,便一如没有人试图读懂过那种恒古绝顶的寂寞的滋味。
——那决然便已经是一个绝顶的剑客了。
……
“——据说……那个剑客……他叫西门吹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