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汪辉祖想得吃力,魏廷夔提议,干脆去直接问问五娘不就成了?汪辉祖叹息一声:“如果嘴上能说的话,刚才她就已经说了。”
“那她塞这两颗珠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县官开始有点儿不耐烦了。
“她宁死不回,说明回去比通奸的后果更可怕。可是,浦家将她培养得如此优秀,究竟有何用途呢?”汪辉祖眉头蹙得更深更紧。
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秦雄瞥了汪辉祖一眼,一脸不屑道:“汪师爷,你的想象力的确挺丰富的,但断案要尊重事实,而不是凭空猜想。奸夫淫妇已经认罪,人证物证一应俱全,你却还让大人一审再审,你不觉得你的行为更令人费解吗?”
汪辉祖淡定地一笑:“有时眼睛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相,真相往往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需要有人去把它挖出来。”
秦雄目光犀利地扫了汪辉祖一眼,说:“请你搞搞清楚,这儿是衙门,不是工地!咱们是幕客,不是挖地道的!现在案子一清二楚地摆在眼前,需要尽快结案,上头还等着审验结果呢!你在那说些子虚乌有的事情有意思吗?”
汪辉祖微微一笑回敬道:“如果只看表面,那还要我们这些师爷做什么?秦师爷,您说呢?”
秦雄冷冷说道:“那依汪师爷之见,此案该如何断呢?每人先重打二十大板,逼他们说出隐藏的实情?”
汪辉祖道:“用刑也是一种手段,但容易屈打成招。”
“哼!”秦雄不满地瞥了他一眼。
汪辉祖低下头去继续研究着手中的珠子。端详一会儿,他发现珠子上好像有一条缝,尝试着轻轻一拧,珠子从中间分开,里面有一个白色的小纸团。
打开另外一个珠子,里面又出来一个小纸团,汪辉祖展开一看,上面分别有一行清秀的字。
汪辉祖将字条递到县太爷面前:“大人,您看!”
魏廷夔接过纸条忍不住念出了声:“‘本是童养妻,逼我为娼妓’。哎呀汪师爷,你真是神人呐!这案子果然有猫腻!”
汪辉祖谦虚地一笑:“大人过奖!”
“现在所有的疑点都可以解开了,浦东升之所以将五娘锦衣玉食地养了七年,又不让她与儿子圆房,原来是为了将她高价卖给妓院!怪不得他宁愿贿赂本官都要将五娘带回去!”魏廷夔恍然大悟道。
“此事被天资聪慧的五娘得知后,便决定自救,但浦家大院看守森严,她一个弱女子插翅难逃,这时,浦东升的弟弟浦东辰正好前来探亲,五娘见他长得一表人才且不与哥哥同流合污,不惜以身相许,目的就是想让他带自己逃离浦家大院。”汪辉祖分析道。
“没想到,二人逃走时被浦家人发现。浦东升并不知道五娘已经得知了她将被送往妓院的秘密,还以为这只是单纯的通奸案,一气之下便将二人送往了县衙。”魏廷夔接着说。
“大人问五娘是否认罪时,其实她曾有顾虑,怕当场说出来浦东升会报复她的亲生父母或者被灭口,便想了一个办法,将想说的话写在字条藏在这随身携带的步摇里,并在堂上佯装自杀,目的就是让步摇落到大人手里,希望大人能够识破她这异常举动,打开这步摇,找到字条替她伸冤。”汪辉祖说。
“她知道浦东辰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一定会打落银钗,看来这个五娘颇有心计啊!”魏廷夔不由地感慨道。
“从小便远离爹娘的孩子无论走到哪儿都是寄人篱下,他们身后空无一人,万事只能靠自己,尤其是当她知道被利用被出卖了之后,没有忍气吞声而是学会了绝地反击,这一点的确让人佩服!”汪辉祖由衷地称赞。
在他眼里,这个小女子虽然与二叔通奸之罪已经坐实,但她是为自救情有可原。毕竟,活着,才有机会惩治恶人。
既然只是夫家利用的一枚棋子,为什么不能在让自己跳出火坑的同时送他一顶“绿帽子”,顺便揭了他们的老底将他们的丑恶罪行公布于世?
哪怕这辈子都要背负通奸的骂名,但也总比被卖到青楼里千人跨万人骑终其一生都无法翻身的好。
就凭这一点,他决定出手帮帮这个敢于挺身与命运抗争的弱女子。
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秦雄见汪辉祖刚来头一天就抢走了所有的风光,心中甚是不爽。
但心里恨得牙根痒痒表面上也得做做样子,他嘴巴一咧挤出一丝笑意:“汪师爷果然非比寻常,秦某佩服!”
魏廷夔见秦雄都夸赞,忍不住说:“秦师爷,我给你找的这个副手不错吧?啊?哈哈哈!能有你们二人辅佐,我魏廷夔真是三生有幸啊!”
“哪里哪里,大人和秦师爷过奖了!”汪辉祖躬身谦让道。
“如今这案中有案,那么接下来,咱们应该先结哪个案子?”高兴之余,魏廷夔又犯起了愁。
“此案既然是由童养妻与二叔通奸罪而起,自然是先结通奸案了!”秦雄毫不犹豫地说。
“秦师爷言之有理!在下也认为,应该先结通奸一案。不过……”汪辉祖欲言又止。
他双眉微皱侧目凝神地盯着公案,思忖着如何为五娘和浦东辰减少一点处罚。
毕竟,通奸者如果是亲属,加上女方已有夫婿,恐怕要被充军。
这二人身形单薄不曾吃过苦,一旦被充军,恐怕有去无回。
“不过什么?汪师爷有话直说。”
“不过,依在下看,虽然二人通奸是事实,但不能以亲属通奸论处。”汪辉祖一番思忖后,慢条斯理地说。
“这……”魏廷夔面露为难之色。
“律法明文规定:女方有夫,则各仗责90大板;双方若有亲属关系,则属于十恶不赦处罚从重。如今,这五娘既有夫,奸夫又是二叔,属于罪上加罪,怎能不以亲属通奸罪论处呢?汪师爷,莫非,你不想遵守大清律法吗?”秦雄语带锋芒,咄咄逼人。
“秦师爷说得对啊!汪师爷,虽然五娘可怜,但咱们这儿是县衙,得按律法量刑啊!”魏廷夔表示爱莫能助。
“大人,五娘只是个童养妻,她到如今不曾与浦四圆过房,没有圆过房怎么能算夫妻呢?”汪辉祖说。
“这……”魏廷夔无言以对。
“不算夫妻那浦四的二叔就不是她的二叔。而且,这纸条上写得明明白白,她以后是要被送到青楼接客的,浦家人根本就没打算让她做儿媳,所以,在下认为,这个案子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通奸案!”
“汪师爷,凡事都得讲究个证据。你仅凭一张被告的纸条就断定浦家逼良为娼,这未免有点儿儿戏吧?你如何确定她所言属实?你又如何确定她不是为了报复浦家而信口开河?”
秦雄一句话,让汪辉祖无言以对。
“是啊,汪师爷,那只是被告的一面之词,我们如何确定她所言属实呢?”毫无主见的魏廷夔附和道。
“那就先将通奸罪一放,等坐实了浦家拐卖幼儿逼良为娼的罪证再来结通奸一案。”汪辉祖说。
“通奸案的两名被告已经认罪,此案不能再拖了,大人,断案理应遵循大清律法,而不是根据自己的个人想法随意评判!”看汪辉祖左右不顺眼的秦雄极力反对。
“大人,此案是您给在下的一道考题,希望大人能信守承诺,让我把这份答卷认认真真地做完。”汪辉祖极力争取。
“好,汪师爷,本案就由你来拟写判决书。”魏廷夔说。
汪辉祖大喜,连夜写了一份判决书上交。
常州知府是个迂腐之人,一见“童养妻与男方二叔通奸”几个字后,当下大怒:“这种伤风败俗之事居然判得如此之轻?在本官这儿休想通过!驳回重判!”
当下,判决书便被送了回来。
“汪师爷,判决书被打回来了,这可如何是好?”府上下人不无担心地问。
这小厮在县衙已久,见识颇多,在此之前,秦雄的判决书每次都是一次通过,从来没有被驳回过一次。
而如今,汪辉祖的第一个案子便被知府驳回,这意味着,他的观点并不被知府认可,不被知府认可的师爷,县太爷还敢继续留他吗?
汪辉祖只得重新批注,并作出了一番解释:
所谓的亲属关系是从浦四那边推断出来的,假如二人成亲的话,那浦东辰便会是五娘的二叔。
但实际上两人并未成婚,怎能称之为夫妻呢?不是夫妻那这亲属关系就不成立。
这一次苦口婆心的解释总算是说服了知府大人,判决书被送到臬司的手里。汪辉祖暗暗送了一口气,认为这一回大功告成了。
结果,很快,臬司也对判决书进行了批驳。
臬司认为,五娘称呼浦四的父亲浦东升为“翁”,那么,就应该称呼浦东升的弟弟浦东辰为“叔翁”,既然称呼他为叔翁,那他就是五娘的叔翁,叔翁都喊上了,又怎能说不是亲戚呢?
退回!
汪辉祖再次苦口婆心地解释:“翁”有两种解释。婚姻关系当中的翁姑(公公婆婆),是对媳妇而言的。而五娘与浦四并未成亲,这种关系不成立。
五娘称呼浦四的父亲为翁,只是沿用民间的称呼罢了,是对年老长辈的一个通称,是翁媪(老公公、老婆婆)的翁,不是翁姑(公公婆婆)的翁。
虽然都称为翁,但此翁非彼翁。
五娘与浦东升并非翁姑关系,那五娘与浦东辰之间就没啥关系。
汪辉祖解释完毕后,速速命人送给臬司。
这臬司是个敬业的主儿,拿到手后,直接在轿子里翻看。
“此翁非彼翁?荒唐!”臬司随手扔到一边。
突然觉得轿子停了下来,掀开轿帘询问何故,随行者说:“大人,前面有人拦轿!”
臬司将头探出去,看到一位满脸泥巴的小女孩眼端着个破饭碗站在夕阳下眼巴巴地看着他,很是可怜,便吩咐下人说:“这么小就出来乞讨,一定是家里有什么难处了,多给她点银两,让她赶紧回家吧。”
随行者从怀里掏出一点银两递给小女孩,小女孩接过银两拔腿就跑,跑了没几步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咧嘴一笑,甜甜的说了一声:“谢谢老翁!”
然后,甩着两根小辫儿跑远了。
臬司盯着小姑娘的背影直直地愣在那儿,半天才回过神来,问下人:“她刚才喊我什么?”
“回大人,她喊您……老翁。”
“老翁,此翁非彼翁。”臬司笑着摇了摇头,松手将轿帘合上,重新拿起汪辉祖的解释翻看起来。
轿子后面,汪辉祖塞给小姑娘一根冰糖葫芦,目送着轿子渐行渐远,直至最后消失在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