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其实,没醉吧?
碧城渐渐冷静了下来,终于发现了从一开始就存在的破绽:尹陵醉了哪里是这种任人宰割的模样?她并非没有见过他喝醉的模样,在祭它上他喝醉了,举止得体言行正经,若要仔细看还真看得出几分姜梵旁系族人的模样来,可是那种得体不是一副纯良脸上写着“快来占我便宜”……的模样。
果然,方才还雾蒙蒙的尹陵渐渐红了脸,低垂下的眼睫翻了翻,最终露出一抹笑来。
果然!
“我只是想看看你会不会欺负我。”尹陵低笑,顺势搂过了碧城的肩,“结果,果然不出我所料,你果然想染指我。”
“……”
“不过,感觉还不差。”尹陵低笑,“要不,再欺负一次吧。”
“……”
尹陵的确是一个非常好养活的生物,他又一次彻底活了过来。碧城忍无可忍推开了腻呼呼的尹陵,用看怪物的眼神看了这个西昭太子一眼。这算什么?撒娇吗?这何止是恬不知耻,简直是丧权辱国!不知道他那和燕晗征战了大半辈子的皇帝爹要是知道他的独子现下正在燕晗所作之事,不知道会不会气得废太子?
“小歆……”
碧城皱眉扛了一会儿骚扰,最终却没忍住,被他一脸花魁怨妇模样逗得笑出声来,搂住了他的脖颈:“先生,如果这次我能安然处理好朝中事物,要不,你嫁过来吧?”
尹陵一愣,笑弯了眼睛。他道:“好。”
碧城愣愣看着干脆利索的尹陵,忽然无比同情西昭那老皇帝。
*
午后,大雨倾盆。没有人预料到那一场雨是如何来到的,明明早已不是雷雨夏日,那雨却像是老天爷打翻了碗盆似的瓢泼而下,巨大的水珠砸在竹叶上发出啪啪的声响,起初是地上淌水,神官府内开始有小溪潺潺流过。两个时辰之后,神官府所在的山丘之上忽然响起隆隆的声响,无数岩石混杂着泥土倾盆而下,把下山道路堵塞的严严实实。
大雨还在下,碧城撑着伞站在神殿门口,呆愣看着眼前的一切茫然无措。神殿位置较高幸免于难,神殿下的竹林却已经有一半被淹没在了土里,抢险的神官府子弟有几个被不幸掩埋,剩下的人拿着器具在泥泞中扒挖着沙石……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天灾,比起*要让人猝不及防,而又让人无能为力。
“你回不去了。”姜泱的声音从她身后响了起来。
碧城低眉,看着干洁的衣摆思量,倘若不计颜面,等这一场大雨停了其实要爬出去也并不难吧?
“夜色将晚,山高路遥,马车难以通行,你不会武,等你步行到宫闱恐怕也是明日了。”
的确,从宫闱到神官府这一路都是山路,马车尚且需要一个时辰,如果单单是靠双腿需要的时间无法估量。只是今日时间比较特殊,她不能不回去。既然迟早要回,赶在天黑之前下山总比天黑之后要好……碧城回过神来,提起裙子试着朝前走了几步,双腿马上就陷了进去,于是她又狼狈地撤了回来。
“你今晚会毒发。”姜泱的声音淡淡地在她身后响起。
“是。所以我得回去。”
“那你更不能下山,如果是在半道毒发,你必死无疑。”
碧城想了想,轻声道:“其一,我不回去会毒发,谢则容必定难以收场而会采取新行动,我便难以知晓他下一步;其二,尹陵在这里。我不想让他看到我毒发的样子,我只想活着与他在一块儿,死了,没有必要。”
“你与传闻中不同。”
“传闻?”
“嗯。”姜泱勾了勾唇角,“我在姜氏族内曾听闻你抱着传国玉玺跳了祭塔,为保下你性命,姜梵才几次三番逆天而行,结果早早过世,害得我也早早来担这担子。不过现在看来,你并不是那么脆弱不堪一击之人,倒是传言有误了。”
碧城也跟着笑了,不置可否。借尸还魂一说终究匪夷所思了些,也不是人人都如姜梵那样能猜想得到。对于这一点,她并不想多作计较。她现在只是担心……
“小歆!”尹陵清越的声音响了起来,随后一袭白衣便在雨中几点,飘然落在了神殿门口。显然,他没有打伞,身上湿漉漉的,眼睛却亮晶晶。他道,“我方才去山下看了一趟,这一代山路尽毁,恐怕你今日难以下山了。”
“……冷不冷?”
“嗯?”
“你身上。”
尹陵一愣,倏地笑着摇头,当着姜泱的面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儿,抓起碧城的衣摆擦了擦。
姜泱:“……”
碧城与姜泱的话题就此作罢。又过一个时辰,大雨终于初歇,暮j□j临。月夜之下的山坡越发诡异料峭。碧城终究没有离开神官府,等到月上柳梢时分,她的身体开始变冷,一种细微的感觉从指尖晕染开来,渐渐地朝身体每一个部位蔓延。这症状起初像是染了风寒,可是到后来却连指尖也开始麻木起来……
担忧的尹陵终于被姜泱随口一个谎言骗下了山去买治疗风寒的药物。烛光下,碧城把身体缩成一团,望着外头的月光不做声。在她身旁是静静坐着的姜泱。
寂静中,姜泱道:“你不怪我么?”
“什么?”
“你无法下山是因为不会武,不告诉尹陵让他去取解药是因为不想他涉险。可是我却是可以做到去问谢则容要解药的。不怪我见死不救?”
“我不会死。”碧城轻道,“既然不会死,何必做没有意义的哀求?”
姜泱眼睛一亮,眼里又多了几分激赏。
碧城已经没有力气去理会眼前这个不称职的神官,她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对付身上渐渐蔓延开来的寒冷上。谢则容下的毒绝不会是一发致命的,这一点她非常清楚,他做事太过小心了,如果必须定时用药才能保全性命……他不会让这样可能失算的状况存在。所以她不会死。可是不死会变成什么样,她却猜不到。
夜越见深沉,尹陵没有回来。姜泱也走了。
房间中灯如豆,那刺骨的寒冷已经渐渐变成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钝痛,钝痛中还夹带着一点虫咬一般的痒。她原本扯了一床被褥把自己裹得一丝不漏,却怎么都无济于事。到后来寒冷渐渐变了味儿,她索性掀开了被褥在床榻上缩成了一团,尽量去想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例如尹陵的舞,例如尹陵闭着眼睛卖乖的模样,例如……她希望尹陵来得晚一点,再晚一点,至少不要看到她现在这狼狈的模样。
痛楚渐渐无法控制,她踉踉跄跄下了床,在房间里翻找,终于找到了一样可用的东西。那是姜泱的针包,包里又一把细小的匕首,她只犹豫了一小会儿便抽出匕首再自己的胳膊上划了一道伤痕。终于,疼痛盖过了撕咬的痒。如果多划几道呢?这是一种恐怖的认知,她指尖颤抖着,干脆吹灭了房间里的烛火,把匕首狠狠扔出了窗外!
无边无际的痛一丝丝嵌入骨髓。
碧城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这样死去的时候,门口忽然响起了一阵喧哗!几乎是同时,木制的门被人狠狠撞开了,无数光亮在房间中忽然亮了起来,一个身影冲入了房中:“碧城!”
谢则容。
彼时,碧城缩在墙角,目光已经没有了光泽。
那闯入的身影的手也在抖,他用力抱起她冰凉的身躯,朝着身后提灯的侍从吼:“还快取药来!”
提灯的宫人踉踉跄跄朝外头跑,不一会儿端来一碗汤药,被谢则容颤抖着接过了。他已经把她放在了床上,这会儿却小心地把她扶了起来,一勺一勺把汤药喂入她口中。等到一碗汤药见了底,他才轻舒了一口气,却倏地看到他自己衣袖上的那一抹殷红,顿时眼神一颤。
“碧城。”他轻声叫她,“你怎么样?”
那一碗热乎乎的药很苦,碧城睁着眼睛感受着喉咙间翻涌的苦涩,良久才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来。谢则容复杂的眉眼近在眼前,她的脑袋还很泥泞,只是看着他就忍不住露出了一丝惊恐的神色。那只有一瞬间,却显然已经被谢则容捕捉到。
下一刻,她的身体被狠狠拽了起来钳入谢则容的怀中。
“孤不想多想。”他的声音冷厉而又森然,他道,“你也不要让孤多想。这世上有很多种方式完满,碧城,并非只有一种的。孤只想与你共享江山,十年百年,一生一世。”
“……疼。”碧城茫然道。
谢则容终于收敛了眼底的凉意,他轻柔抚摸着怀中人的发,抱着她离开床榻,一面朝外走一面轻声细语:“别怕,仅此一次,不会再有下次了。”
碧城在谢则容的怀里温驯地缩着,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的眼中却是冰凉一片。她任由她抱着离开了房间,坐上早就等候在门外的马车。临上马车,碧城遥遥朝身后望去,见着的是漫天星斗之中,姜泱含笑的身影,还有他身旁僵硬如同雕像的尹陵。
尹陵手里提着一包药,目光晦涩,却朝她露了一个笑,等她快要被抱上马车的时候,他忽然举起右手低□子,朝她行了一个舞礼。
这是久违的,属于朝凤乐府执事尹陵的礼节。
碧城记在心中,安心地靠在了谢则容肩头。
舞者最高之礼,大戏登台之前兆。她的计划,他明白。
(紫琅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