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局终于彻彻底底地乱了。
碧城在梳妆镜前看着那一张熟悉的脸,脑海中飞快地消化着沈七的话语。距离审问苏相余党已经有六日。据宫中传闻,六日之前苏相余孽当庭发难,勾结审问的臣工,几乎血洗了整个司律府……这一役死伤众多,当朝帝王谢则容腹中一剑,伤势颇重,就连皇后也在这场纷乱中受了重伤,生死不明。宫中所有的御医都被召集到了紫阙宫日夜守候,甚至大神官大祭司姜梵也在紫阙宫中整整待了三日,彻夜夜观星象。他进去时头发明明是灰白斑驳的,等到三日后出紫阙宫却已经是一头华发如雪。
宫中有人这是因为大神官竭尽了力气逆天占卜才让上苍降下惩罚,也有人说这是因为大祭司为了救治皇后殚尽竭虑到最后一夜华发……不管是哪一种,所有人都知道,皇后病危,燕晗命悬一线。
就在这样的生死关头,三国使臣却忽然发难,其中以东齐国为最。东齐来使以友邦之身份证实其亲眼见着了燕晗皇族唯一的皇裔皇后碧城已经身死,要求谢则容交出她还活着的证据,否则便要以友邦之名为楚氏皇裔讨一个公道——其实,时下乱局,胜者为王,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你还要留着么?”烛光下,沈七抱着琴眉头紧锁。
碧城低垂着眼不作答。
沈七气得把琴重重地搁在了桌上,咬牙切齿:“你以为你算什么?你不过是个小小司舞!”
碧城终于有了一丝反应,她迟疑地抬手摸了摸光洁细腻的脸。的确,越歆不过是小小司舞。如果“碧城”并没有死,那么此时此刻越歆最好的结果是尽快出宫,天涯海角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从此不要和这冰冷的宫闱有半点联系。可是,她不是越歆,她是楚碧城。即使身体已经不再是,她的灵魂依旧是与这燕晗天下在一起的。
这是许多年前,她在先帝的教导下一字一句发过的誓言。
即使身体已经时过境迁,她也要不惜一切代价完成它。
“沈七。”她轻声道,“我想留下。”
“你……”
碧城犹豫片刻,道:“沈七,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沈七脸色气得胀红,默不支声。
他这幅模样活脱脱像个受了气的包子。碧城忍不住憋笑道:“沈七小公子……”
“哼。”
“沈小七公子?”
“……”
“小沈七公子?”
“……你!”沈七忽的重重一拳砸在桌上,“有话直说!念……念什么念!”
这就是跳脚了。
碧城瘪瘪嘴,微笑道:“沈七,我想留在这里有我苦衷,我现在还没有办法与你仔细讲,你我自小相识,可曾见过我做过多少鲁莽的事情?”
“哼。”
碧城收敛了神色,轻声道:“我只愿燕晗天下长治久安,百姓国泰民安,未来几日你可能会发现让你诧异之事,我恳请你为了天下黎明保持沉默,可不可以?”
沈七稍稍变了脸色,问:“你藏了什么秘密?”
碧城却望向了外头的月光。良久,她才低道:“是啊。”
她藏了一个秘密。
可事到如今,这个秘密已经瞒不下去了。如果她继续隐瞒,祸连的会是这燕晗江山。
×
一夜,在屋外的沈七的琴声中度过。碧城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洒满了床榻,静谧而又安详。她抱着被褥在床上床上打了好几个滚儿享受胳膊和腿脚都能毫无顾忌自由行动的感觉,等屋外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对话声才勉强披上了衣裳下了床,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后又犹豫片刻,戴上了那个面甲。
假如“碧城”还活着,那她还是可以继续做越歆的。
只要她还活着。
屋外阳光灿烂,与之相反的是乐府中人人都愁眉苦脸没有一丝笑意。她在府中行走了好几圈,最终去往了舞殿,却不想偌大一个舞殿居然冷冷清清没有半个人影。
一圈下来,她终于逮着了一个司舞问:“尹大人呢?”
司舞一愣,叹息:“谁知道呢,尹大人已经生死不明很久了……”
“生死不明?!”
“是啊。”司舞叹道,“六日前他自宫外回来就匆匆去了神官府,后来就再也没有回过乐府。这几日步姨都急坏了,可是他却……”
“一点消息都没有?”
司舞摇了摇头,默默走开了。
碧城却僵在了当场,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在这一场变故中,尹陵是她唯一可以信得过的人,也是她托付最多之人,他怎么会失踪?
乐府没有头绪,碧城就只能去紫阙宫。她特地去把神官府的衣裳翻了出来穿在了身上,原本想进出紫阙宫稍微顺畅一些,却部想还没有靠近,就被一柄明亮的剑挡在了紫阙宫外。
执剑的禁卫面色如冰:“宫闱禁地,闲人莫入!”
碧城踉跄退了一步,抬眼冷道:“我是大祭司门下。”
却不想禁卫的神色没有丝毫松动,他道:“陛下与大祭司都曾下令,紫阙宫决不许任何人进入,包括神官府子弟!你,还不快退下!”
话音刚落,剑已压下。
碧城狼狈地退了好几步,捏紧了拳头却最终没有开口。
她现在是越歆,朝凤乐府一介小小的司舞。
在这宫闱之中,许多的牵绊和困局其实都是源于一个身份。她早就知晓这一点,却从来没有如此深刻感知过。当她还是碧城的时候,尚能够以皇后之尊与燕晗嫡血来与谢则容一较高下,可是如今她却连紫阙宫的宫门都靠近不了,只因为她已经不是碧城,而是越歆。之前理所当然的事情,如今却都成了困局。
她能见到的,能问道的,能看到的,能接触到的,都不一样了。所有的事情又乱成了一团。
怎么办?
她站在门口迟疑,忽然见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自远而近渐渐靠近。那是一抹白,在朝阳下青铜色的面甲散发着一丝微光。他明明已经走得极近,却没有一丝脚步声。
姜梵!
“拜见大神官。”守在门口的禁卫齐刷刷跪倒在了地上。
姜梵终于走到了紫阙宫前,却在看到碧城的一瞬间略微迟缓了脚步。他像是不敢置信似的加快了脚步来到她身前,缓缓伸手触上她的额头。
“师父。”碧城低了头,小声念。
姜梵久久地沉默,精妙繁杂的权杖忽的一击击在了地上,一声长叹在碧城的脑袋上响起:“上苍庇佑——”
“师父……”
碧城仰起头看他的脸,这才发现原来他的头发真的已经全部变成了雪白。她还记得刚刚见到他的时候是四年前,他虽带着面甲,却明显是二十几的年轻人,可是如今短短四年时间,他却已经是一头青丝换了白发。
“师父,你的头发……”
姜梵微微扭头,看了一眼肩膀上一泻而下的白发,摇摇头轻道:“无碍。”
“你生病了吗?”
姜梵摇头道:“称不上是病,只是……”他似乎是在构想措辞,良久才道,“只是,天意不可违。”
天意不可违。
碧城细细揣摩着这一句话,却发现姜梵的眼中噙着少有的一丝无奈。
这让她更加迷茫:在这茫茫浮世之中,居然还有让姜梵无可奈何的事情吗?
她就这样在紫阙宫的门口静静站在姜梵身旁。
姜梵也在看着她,隔着一张青铜的面甲,他的神色藏在面甲下头并不容易发现,只是他的手却悄然绕到了她的身后,引着她换了个方向面向紫阙宫。他低哑着声音轻喃:“你可想好了?”
“嗯?”
姜梵轻叹:“冥冥之中天意如此,生命之为珍贵,为师……本不该强求。也许天意定数以越歆之生命来慰藉你往日种种苦楚,只是今日你若入此门,却是再也不能后悔了。为师想问你一句,你可想好了?”
姜梵的声音低柔而温煦,如同清泉、轻风。
碧城忽然明白了姜梵的话中意。他是在问,她有没有想好彻底放弃简简单单做越歆的机会。
她用力摇了摇头,又点点头,朝他道:“我不后悔。”
脱胎换骨绝不是逃避责任的理由。她是楚碧城,就要担起这一份责任。
姜梵定定扛着她,终于微微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道:“得公主如你,乃是我燕晗万民之福。”
紫阙宫宫门终于缓缓地打开。
碧城站在紫阙宫门口身体僵硬,一种类似害怕却又并非害怕的情绪笼盖在她身上每一处。她心虚地靠近姜梵,用力拽紧了他的一抹衣摆才小小地呼出一口气。
其实她并不是个合格的公主,幼年时嚣张跋扈,少年时追着将军跑,成年后引狼入室错送江山,害怕绝望时就跳塔……她不过是想把这些错误拗正过来。这是责任。并非牺牲,而是偿还。
“走吧。去见他。”姜梵道。
见他。
这个他是谁,姜梵和碧城都心知肚明。没有人期待它,却被这时局一步一步逼到这样的境地。
只是,那又如何呢?
该来的事情,总会来到。
作者有话要说:过渡章一章,大家舒缓下,喘个气,下章继续主线剧情……最近是不是调太高了?大家看得累吗囧?本站网址:,请多多支持本站!
(紫琅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