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并非祭祀时节,宫中祭塔是没有搭上木梯的。那人却坐在高塔之上,一片衣袂快要散开在了风里。
碧城仰起头眯眼看了一会儿,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那人是个身形颀长的男子。在这宫里,能够穿得如此……花哨繁杂的男人只有一个。
她愣愣凝神了片刻,心中的惶然不知不觉地减轻了许多。
尹陵,深更半夜,他到这禁地来做这禁令之内的事情,是嫌性命不够长么?
碧城本想偷偷溜走,却不想才走几步,却听见一声冷厉的声音:“是谁?!”
无奈之下,她匆匆停下脚步,仰起头来,朝着塔上那人眯起了眼睛,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也许是她身穿神官府的衣裳的关系,尹陵定定看了许久,才一个转身从祭塔之上一跃而下,顺着塔身飘然落在了地上。他目光如炬,仔仔细细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圈儿,那眼神居然陌生无比。
“……先生。”
碧城微微皱了眉,他的眼神与平日里差距太大,这让她有些不舒服。
尹陵却沉默了好久,才露出个笑来,一根指头戳上碧城的脑门:“这地方是你该来的么?”
这话说得……碧城沉默片刻,凉飕飕回:“先生不也在么?”……而且还上了塔。若是让禁卫发现了,一个乐官,恐怕死个七八次也不足为奇。
尹陵咧嘴一笑:“我跑得了,你能吗?”
“……”
的确。碧城灰溜溜地叹息,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他身轻如燕,只是同为乐府之人难免还是有些丧气。这年头,会武之人飞檐走壁算是寻常,连会舞的居然也要有这样的身手吗……早知老天爷不公,却不知它不公成了这样子!
尹陵眉眼亮闪闪,忽然猛地一伸手,居然环住了碧城的腰!
“……先生!”
“嘘——”
刹那间,天旋地转,耳旁只剩下了风声——
碧城瞪大了眼睛,连呼吸都僵窒下来。越歆今年十三,她的个子要比同龄人还要矮上一截,平时站着也只到尹陵胸口,这会儿被他钳制着腰带着离了地,她只能僵着身子奋然抬头,却怎么都只能看到他的下巴的曲线……胡乱挣扎的结果,是抓着了一把柔滑的发丝。她没敢用力抓,只要逼着自己放了手,却换来更加骤猛的风!
“先、先生……”
“掉下去,会破相。”尹陵答。
“……”
碧城不敢动了。她原本就对这塔心有余悸,等到真正站到塔上的时候,脊背上已经冷汗连连,她像一个木偶一样被尹陵牵引着坐到了祭塔边沿。呆坐。
凉风阵阵,高塔之上一人惬意,一个木偶僵持。
良久,是尹陵的低笑声。他说:“燕晗皇族拿这塔当神明供着,其实也不过是个塔,上来后,是不是也就这样?”
碧城开不了口,僵直着身子。她已经不知道自己的心脏是否还在跳动:如果掉下去,只要再挪动一点点……
尹陵却似乎浑然不觉她的紧张。他只是抬头看那一轮月亮,看久了,才回头看她一眼,笑弯眼。
“看月亮。”他伸手指。
碧城僵僵抬头,顺着他的指尖看。
“像不像个步姨的脸?”他咧嘴,“一个饼。”
“……”
“小越。”
“……恩?”
“越歆。”
“……什么?”
“小越呀。”
“……”
碧城不想再应了。尹陵的身上传来一丝淡淡的酒香,这味道她早年在父皇身上闻过许多次,是宫中秘制的藏酒香。这位乐官大人,怕是不知道从哪儿偷了好酒喝醉了吧。有人喝醉发疯,有人喝醉耍赖,他喝醉了……居然喜欢翻墙上禁地,在月亮下诋毁人。
没喝醉的人自然不会与醉鬼计较。碧城小心地努力坐得更加靠近内侧一些,在尹陵亮晶晶的目光下笨拙地远离祭塔边缘。可谁知,还没有挪动几分,就被亮晶晶的醉鬼按住了脑袋——
“别动。”他说。
碧城僵硬着保持着姿势努力不掉下去,夜风里,尹陵静静停滞了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来,按到了她的面甲之上。这面甲是神官府特地为司舞所制,它设计精巧,是由一个复杂锁扣配合细绳固定在每个司舞的脸上,以防舞蹈中跌落。可是尹醉鬼却显然对这构造轻车熟路,只是简单几个小动作,那面甲就已经几乎要和碧城的脸分离。
月下有风,铺天盖地的落叶沙沙声。
尹陵的动作极其缓慢,明明那面甲的细绳都已经解开了,他却忽然停下了动作。
他的手带着面甲移开一寸,露出了碧城一双眼。
寂静。
碧城瞪大着眼,却没有反抗。这脸,对她来说的确是一个恐怖的禁区,在这宫闱里许多人都不能见,不过……这其中并不包含尹陵。这是她的先生,自小就跟随的,传到授业解惑的先生。她也许有许多隐瞒,却独独不需要遮盖这张脸的。
良久,尹陵亮晶晶的眼渐渐地趋于平静,就好像潮涨归为潮落,黄昏归为寂静。
到最后,他低垂了眼,忽的倾身到她面前,把还未完全摘下的面甲又阖在了她的脸上,细致地替她重新系好了细绳。
碧城有些疑惑,却听见尹陵有些低沉的声音。
他轻声道:“走吧,明日便要开始准备月后陛下寿诞之舞了。”
“先生?”
尹陵系好了面甲,稍稍停顿,终于涩道:“是先生愉矩了。”
话音才落,他倏地又卷了她的腰,借着祭塔周遭一些阻挡平平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碧城还有几分反应不及,直到他走得只剩下背影,她才恍然回过神来,明白他所谓的逾矩指的是抱她上塔,摘她面甲。可是……这算逾矩吗?如果这算,这三年来,他做的哪样不比这逾矩十数倍?没脸没皮如尹陵,也会有自认逾矩的时候?
她愣愣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好久,才低头笑了:常人喝了酒变得不正经,不正经如尹陵……居然越醉越正经么?
*
谢则容的诞辰已经只剩下一月。乐府中所有司舞与司乐又重新忙碌了起来,碧城这一批司舞总数不过五人,因着终日带着面甲不得摘下,而不得不自成一体排练新舞,加之乐官尹陵又颇多照顾,自然难免落人口舌。
“这……真是太过分了!”花笺愣愣盯着舞房,气得瞪圆了眼睛。
碧城也有些惊奇,没想到在富丽堂皇的宫中乐府,比朝凤乐府舞殿奢华上无数倍的练舞房里,居然还有这样的小隔间,脏乱的地面,破败的窗户,也不知道是积了多久的灰尘,稍稍走上几步,裙摆就可以与扫把比了……
其余几人同样目瞪口呆,虽然称不上气急败坏,却也没有多少好脸色。这宫中乐府中的司舞司乐是由多个乐府选派而成,朝凤乐府在燕晗位次第一,不仅因为司舞司乐资质,更因为朝凤乐府第一执事同时是宫中乐府的乐官,平日在乐府里谁敢轻易开罪朝凤乐府女姬?
这一次落到如此地步,恐怕与开罪洛薇是分不开的。纵然尹陵护短再厉害,也终究无法面面俱到。
“不练了!”
花笺狠狠打开房门,却见着一个不带面甲的司舞笑吟吟站在门口轻声道:“公主有请。”
公主?
所有人面面相觑,在彼此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抵触。
燕晗重血统,洛薇毕竟是个徒有封号而无实际的公主,自从上次变故,朝凤乐府算是与洛薇公主彻彻底底抬上了杠儿,平日赏舞洛薇也从不宣召朝凤乐府司舞,早已两看相厌那么久,怎么会……
通传的司舞笑吟吟:“怎么,公主有请不高兴么?今日公主贵客临门,特地选了你们,这是你们的荣幸呢。”
荣幸不荣幸没有人知道,不过却绝对不会是好事儿。
只是公主传召,她们却是没有反抗的理由的。所有人纵然心有不甘,依旧规规矩矩收拾了行装,朝洛薇所在的宫苑出发。
洛薇究竟为何传召,碧城并不在意,她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练舞之上,静心等候谢则容诞辰到来。帝王诞辰,自然非同小可,朝中文武将才都会入席,而燕晗真正的帝裔当今皇后自然没有不出席的道理。而昏睡的碧城自然是没法出现的,那么,出现的很有可能会是那个与她形影不离的宫婢。
只是她现在不过是一介司舞,如果天真以为只要拆穿谢则容的伎俩便能翻天,这就是个笑话了……
可是这偌大一个朝野,前朝旧臣所留已经并不多,又有谁是可以信得过的呢?
不知不觉,洛薇的宫闱已经近在眼前。
宫门口,有好几个司舞面色苍白,眼圈泛红地急急跑出,又几步,三两司乐灰头土脸唉声叹气而过。短短的一路,竟有二十几人面色各异路过。
临到门口,朝凤女姬们停滞下脚步,犹豫着不敢向前。片刻之后,宫闱中有老婢满脸堆笑前来,道:“各位姑娘,请进,公主与贵客已经就等啦!”
后退已经没有道路,碧城与花笺相互看了看,迈步进了公主宫苑。
宫墙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儿,是酒香混杂着脂粉的气味,里头流水潺潺,碧绿的小荷在轻浅的潭上露出尖尖。在尽头,洛薇坐在湖心亭中,与一人对酌。
碧城好奇张望了一眼,却因着重重花影看不清那位“贵客”的脸,只看到他们周遭是一群司舞怯怯跪着,脸色发白,身体颤抖,不知道遭遇了什么。再往前,花影渐渐变少,湖心亭中的所有景致渐渐露了出来,洛薇对面那人也露出了真容。
碧城看清了那人,微微诧异,还来不及有所表示,却听见洛薇低缓慵懒的声音:
“跪下。”
花笺恶狠狠呼了一口气,被碧城扯住了,最终乖乖跪了下来。
洛薇冷哼一声,道:“让你见笑了,这几人是宫中乐府里最下等的,原本上不了台面。不过看看倒也无妨。”
这……
碧城抬起头看了一眼“贵客”,却见着“贵客”面色端庄,望向洛薇的目光柔雅无比。可撞上她的目光的时候,嘴角却微微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弧度来。
洛薇浑然不觉,继续冷嘲:“不入流的东西,倒让贵客见笑了。”
不入流几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碧城静静看着她,忽然发现上一世她落在这样的人手里,真是愚蠢之极。如此急躁鲁莽,锋芒毕露,是因为宫中骄横太久又被谢则容惯纵的缘故么?
她默默抬头看一眼“贵客”,果不其然,看到“贵客”眼里一丝愠怒。
作者有话要说:脸如饼的步姨:==|||老身决定辞职,请大人批准。
尹陵:……
【天音】:小心毒蛇遭报应……
(紫琅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