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的师父,就在里面。
尹陵的话语轻柔而低沉,透着一丝□□惑的味道。
被留下来的孩童们相互看了又看,磨磨蹭蹭朝前走。
夜色已经低沉。朝凤乐府最为巍峨的建筑像是一只夜空下的鹰,红灿灿的灯笼像极了夜鹰的眼睛。此情此景,其实有几分恐怖的,却也泛出一滴很诡魅的诱惑。
这一次,碧城走在了最前头。
昏黄的灯光,有些冷硬的青石过道,古朴的梨花木门上留有一点冷。
碧城伸手轻轻触了触它,终于咬咬牙,推开了大门——
一室安逸。
碧城是第一个踏进殿门的,其余人在门口踟蹰的时候,她已经步入了殿堂,小心地打量周遭:
里头的灯光更加柔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淡雅致的香味儿。不像墨香也不像熏香,倒有几分像是檀木的气味,仿佛是被岁月熏陶了几千年成年的檀香,一丝一丝浸到身体里,骨子里。
殿堂中央站着一个人,他背对着数点灯火,只留下一个背影。
碧城原本心跳还是正常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那人的背影的时候漏了一拍,再然后……就乱了。
乐府正殿上有几十级台阶。那人站在阶梯尽头,白衣宽袍,白发如雪,明明是个活生生的人站在那儿,却没有一丝声息,仿佛是和外头的夜空融为一体一样。安静而祥和。
碧城忽然有些头痛,不知缘由。
这人……是谁?
在……哪里见过?
身体……怎么了?
她在地上踉跄了几步,无措地捂住了脑袋,好久,才终于按捺下快要膨胀撕裂开来的头痛,咬牙低声开口:“……师父。”
那人终于转过了身。
碧城已经完全听不见心跳的声音,她整个脑袋充斥着的是尖锐的声响,就仿佛……就仿佛灵魂要被撕裂开来一样。
这感觉让她忍不住浑身发起抖来——她终于记起来这感觉是什么。
一年之前,她刚刚来到小越的身体里,所有的世界都还是模糊的。那时小越不过八岁,被吊在房梁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疼痛奄奄一息,她替她睁开眼睛,替她呼出第一个口气的时候,充斥着整个身体的,就是这样一种快要把身体和灵魂割裂开来的感觉。再然后,小越本尊就彻底没了声息……
……为什么?
……为什么此时此刻会有这样的感觉?
“小越!”
门外的苏瑾终于惊声叫出声来,跌跌撞撞冲进了殿门。
可惜,她晚了一步。
因为殿上那人转过了身,缓缓地、走下了阶梯。
他手里执着的青铜权杖上雕刻着难以辨别的繁复纹饰,一如他面上遮去容颜的青铜面具。
素净的白衣在地上划过轻缓的弧度,如雪的银丝一泄如漫天的星河流淌而往。
每一步,皆像是踏在微尘之上。
在这个世界上,有尹陵那样妖娆如繁花的人,就有人从头到脚连发丝都不在繁华之内的人。纯粹素净,如同九天之上的星辰。
碧城茫然看着,好久好久,才终于艰涩地喘上了一口气,缓缓地、无力地跪倒在了地上。
皇族龙威,天子血裔,上跪天地神明,下跪……宗庙祖先,护国神官。
她终于明白身上的颤栗是来自何处。她终究是个亡魂,以恶心邪恶的形势附身在一个孩童身上苟且偷生,说到底是天网恢恢的疏漏,遇见了他,怎会不惊惶?
他是每一任都只在举国天祭,帝王更迭的时候才会出现的人,是以死法计入燕晗国律,连帝王都没有资格直呼其名的人。
他是……燕晗宗庙祭祀,护国大神官。
是她在祭塔之上最后一眼见到的人啊。
“可是我……面目可憎?”良久,殿上响起一个低和的声音。
碧城原本是跪在地上,这会儿却吓得陡然抖了抖,忽如其来的冷汗濡湿了半个身子。
大神官……
她完全不敢动,却听见那声音似乎有些疑惑。他说:“乖孩子,抬起头来。”
抬起头来……抬起头来……
……不……不行!
碧城死死低下头去,身子缩几乎要缩成了一个球。她从来没有这样怯懦过,即使身体想要去听从那个温和宽厚的声音,可是理智却在最后关头险险地阻止了她。
大神官是见过公主碧城的,虽然只有一面之缘。而小越的身体……现在长得和碧城少说有六分想象。他擅长宗庙之事,万一、万一发现了,岂不是要被当成妖怪?也许还会被当场祛魂……
大神官静静等待了一会儿,并没有执着追问。
殿门外的孩童们似乎是确定了里面站着的是一个温和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步入殿内,在她的身旁跪成了一排,奶声奶气地叫“师父”。
大神官静默片刻,忽而轻声道:“本座深居,不善与人言辞,你们……无须害怕。”
他道:“今日起,你们便是我神官府门下子弟,暂由舞师尹陵亲授技艺,假以时日再回我神官府。”
“沈七先你们两年入我师门,你们可称一声师兄。”
“来日有何难处,皆可告于沈七。”
寂静的殿堂上,大神官的声音如同晚风。
碧城埋着头不敢动,入眼的只有他素白的宽摆,还有被他斜斜执在身旁的青铜权杖。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已经快要消散不见心跳又回到了身体里。
一下,两下,安静而温存。
她悄悄抬了一丝丝头,果然瞥见了在大神官身旁跪着一个手拿玉笛的温顺孩童。居然……是那个憋得好辛苦的沈小公子……
沈小公子仿佛有感觉一样地抬了头,狠狠一眼瞪来——
碧城缩缩脖子,又低头。
少顷再抬头,那沈小公子沈七的目光居然还在她身上,阴森森像是隔壁的火红灯笼。
她低头叹息,小心地摸了摸还在跳的心口。
这梁子,似乎结得不小呀。
“今日你们想必也累了,早些休息去吧。”
“是,师父。”
孩童们乖乖答应了,一个个朝外走。碧城的疲软的腿脚还没恢复利索,迟迟钝钝站起身来,还没来得及踏出门槛,就和一道慵懒的身影擦身而过——
……尹陵?
碧城悄悄放缓了脚步,侧耳倾听,果然,身后一阵轻笑声响了起来:
“想不到,大神官会亲自驾临我朝凤乐府,真是三生有幸哪。”
“事关国运……疏忽不得。”
尹陵低懒笑:“呵……大神官倒真是天降的仙人,鞠躬尽瘁,甘愿为那昏君折寿强改天命。可是那昏君知道这其中的厉害么?”
“尹大人想说什么?”
“不想说什么,只是我在想,如果大神官信奉的神明知道大神官替那昏君在做什么事,不知道会不会气得从神坛上跳下来……”
“……”
殿上久久的沉默。
孩童们已经走远,碧城落在最后还在门口迟迟不走,成了尴尬的存在。
可是……她捏紧了拳头咬牙停下脚步,却再也听不见尹陵与大神官的对话。
良久。是尹陵更加放肆的笑声。
他说:“明日那姓谢的昏君亲自来看那群丫头,托大神官的福,那群丫头……”
姓谢的昏君……
碧城顷刻间如堕冰窖!
“小越!你怎么还没走?”苏瑾去而折返。
碧城却完全没法听清她在说什么。
“小越,小越!”
“小越啊——”
殿内终于再没有对话传来。
碧城深深吸了一口气,拉起苏瑾的手,缓缓离开。
*
是夜。苏瑾抱着被子呼呼大睡。碧城却无眠,心绪如乱线球。
在朝凤乐府中,新入府的皆是司花,司花可以自主选择是学舞还是学乐,等到一年一度的府选之日便可参加选拔,通过者位列三等司舞与司乐,三等司舞和司乐一年一晋级,一等方有资格参与宫选。可是这一批接受甄选的孩童却直接成了司舞。
没有司乐与司舞之分,也没有等级,简简单单,顺理成章,就像是……早就有准备送入宫中一样。这感觉,有点儿像砧板上待宰的鱼肉。
而且……谢则容……
碧城狠狠抓了一把腰腹,眼眶痛得像是要裂开来一样。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跟尹陵走,即使很多事她装得几乎要骗过自己了,可是……还是忘不掉。怎么忘得掉?怎么能,怎么敢?
那是一场噩梦,鲜血淋漓,痛不欲生,比灵魂撕裂还要疼。
即使她的肚腹之中早就已经没有了伤口,可是那痛楚却仿佛是跟着灵魂的。
她……终究是不甘心的。
不甘心国破人亡,不甘心死不得其所,所以死不瞑目,借尸还魂。
一个人形的……怪物。
这明明是一件恶心到极点的事情。
而那人,却是成了人上人,登天子堂、掌天下事、杀尽楚家皇裔,享天子荣威!
夜色如水。
碧城做了个梦。
三月芳菲时节,她偷了父皇的汗血宝马,偷偷摸摸混出宫去,上了街快活得像是刚出笼的猴儿。
那一天,老将军龙威大胜归来,一路的百姓嫁到齐呼“燕晗威武”“大将军威武”“谢少将威武”……
她可怜兮兮被挤在人群中,怎么都瞧不见街上的车马,反而被周遭高大的手手脚脚压得想哭。好不容易爬上了一堵围墙,终于抱着墙边花枝颤颤巍巍朝前看——
红缨枪,金鳞甲,龙家军威武名镇关外,蛮夷见了闻风丧胆。
可这些却不是她想看的。
她想看的人骑着白马,身披银甲,身上带血,眼睛却干净得像是天上的云朵。
她想看的人在好早好早时候,抱她飞上宫里最高的祭塔,在最高点被风吹起袖摆,比月色还美。
她想看的人,在路过花枝的时候,心有灵犀地抬了头,眼里露出一丝错愕的神情。
好看到满出来了。
“谢则容——”她抱着树干朝他傻笑,扯着嗓子嚎,“谢则容——谢则容——”
人声鼎沸的街上,齐整的军队。
她把公主的架儿丢得干干净净,扯着树干哈哈大笑:“谢则容——你傻啦——快接本公主下来——”
少将谢则容愣愣停在街上,良久,勒缰绳到了花枝城墙下,抬头笑了。
那一天,她被父皇罚抄女则,九百九十九遍。惨绝人寰。人神共愤。
那一年,当今圣上开始征集普天之下最为名贵的作料,为唯一的公主做世上最华贵的朝凤嫁衣。
后来,谢则容成了驸马。
公主碧城……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
噩梦醒来的时候,碧城浑身都湿透了,依稀还闻见了一丝血腥味。好在油灯未灭,她迷迷糊糊在床上找寻,却发现血腥味来自她手上。
那是睡梦中指甲划破手掌的痕迹。
她在床上愣愣看着手里的血痕,忽然……不想再装了。
她终究只是个普通人……还是想要他付出代价的。
她恨他,小越活着,她还存在着,所有的意义不过是因为她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