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场春雪过后,燕晗的春天终于到来。
越府中早就已经有了春意,只有最偏远的院落中还有厚厚的积雪没有化尽。那是个破败的小院落,颓废的墙,潮湿的青苔,早就已经模糊不清的青石板上泥泞着腐烂的树叶。
在这破院落中,一个红衣裳的小小身影正吃力地在井边提一桶水。她的小手已经冻得通红,单薄的身体瑟瑟发抖,好久,才终于把比她的身体还要粗壮上许多的水桶提上了地面。她在原地喘息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拖着木桶往破屋子挪动——
砰——哗啦——
重重的一记声响撕破了破院子的寂静。紧接着响起的是一阵拍手声,还有孩童的哄笑声——
“哈哈,落汤鸡——”
“都说了五步一定摔啦,也不看看是谁挖的陷阱!刚才谁说十步来着,快交一只蛐蛐儿出来!”
“哎呀,有人要心疼蛐蛐儿喽!”
哄笑声中,女孩拽着木桶躺在雪地上,稍稍有些呆滞地望了一眼天空,好一会儿才笨拙地爬起身来,定定看了十几步开外的肇事者。
她原本就安静,此时此刻一眼倒也没有多少生气的意味儿,只是空洞。
那帮闹事的孩童明显对她的冷淡反应吓了一跳,迟疑着相互看了看才陆陆续续从灌木丛后头爬了出来,一个接着一个走到了女孩身边。其中一个最为年长的孩童迟疑着绕了一圈儿,朝着身旁的孩子抓耳挠腮:“越小少,你这妹妹该不会是傻的吧?”
被称作越小少的是其中年纪最小的孩子,约莫十来岁,穿得却是最华贵的。他皱着小小的眉头定睛看了一眼女孩,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戳了戳她的脸,却马上嫌弃地在身旁孩子衣服上擦了一擦。
“当然不是傻的啦!只是半年前她偷穿萱妹妹的新衣裳,被父亲绑在了拆房饿了几天,出来时就成了闷葫芦啦。怎么逗都不开口,都不会哭闹了,真没劲!”
“她自己没有新衣裳吗?”
那越小少一愣,捂着肚子笑出声来:“哈哈哈……你觉得呢?”
孩童们好奇地把女孩团团围住,仔仔细细看了她一眼,顿时相互看看笑成了一团——
她真脏呀,身上那件衣裳早就短了一大截,也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了,颜色都已经看不清了,还破成了碎布条条,堂堂越府三小姐,啧——
女孩静静坐在地上,仰头看着身周的孩童兴高采烈的眉眼一动不动。
春寒料峭,她穿得又少,其实这一桶井水可要比她的身体暖和多了,这滋味……称不上难受。
只是要等那些人的兴致过去,恐怕还要再过上一会儿。
“喂,小越哑巴,你再坐一会儿,等萱妹妹的洗澡水可就要凉了哦,小心父亲再把你吊柴房里!”良久,那越小少终于按捺不住开了口,眼里闪动着满满的幸灾乐祸。
女孩迟疑着低头略略思索,终于还是缓缓站起身来,捡起了身边的木桶。她身上还滴滴答答地流淌着水滴,每走一步便留下一路水渍,好不容易又回到了井边,手里的水桶却忽的被一股力道重重地拽了开去——
“噗通”一声,水桶落在了井里。井边是越小少漆黑发亮的眼睛,还有恶劣的笑容。
“哎呀,手滑。”越小少笑嘻嘻。
雪色有些刺眼。叫小越的女孩终于微微皱起了眉头,她眯着眼睛朝井里面望了一眼,低头朝破屋子走。还没有走出几步,身后就响起一片哄笑声,那声音尖锐得像是深夜里最讨人厌烦的青蛙。
一片嘈杂悬念中,越小少的声音尤其明显,他喊:“小越哑巴,你要是再被父亲吊柴房里,少爷我替你去送饭哦!”
小女孩一步不停地朝前走,身后还依稀留着越小少他们的嬉笑声,还有一声比一声更加嘲讽的叫喊,有叫“小哑巴”的,也有叫“越三小姐”的,当然更多的是“小越哑巴”。女孩却充耳不闻,只是缓缓地朝前走着,直到进了破败的小屋关上房门才轻轻松了口气,睁大了一直微敛着的眼睛——
在眼睑下藏着的居然是清亮无比的眼眸。
小越?她低头叹了口气,动物一样甩了甩湿漉漉的脑袋,仰起头笑了。这一笑让原本晦涩的眉眼间有了一抹光泽,竟然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哪里有半分方才的怯懦?
谁说她是小越来着?
她叫……碧城。
虽然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可能这世上没有人可以揭晓。
一年之前,她抱着国玺从祭塔上一跃而下便再也没有意识,昏昏沉沉不知时间过去多久,等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身在一个柴房里,成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
那时候,她尚未恢复多少意识,很多记忆皆是模糊的,冥冥之中只知道她的手被人捆在了一起,垂挂在柴房里的房梁上,全身上下麻木得没有任何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一个威严肃穆的长者牵着一个小小的女孩进柴房,朝着她冷冷看了一会儿,问:“小越,以后还偷不偷萱儿的衣服了?”
她疼得说不出话来,胡乱着点头才终于被放了下来,赏了一碗小小的粥。这一碗粥下肚,所有的记忆才纷至沓来——
父皇,谢则容,国玺,祭塔……
她是碧城。
而这个连名字都没有,只能被叫做小越的越家三小姐……她恐怕……早就被吊在柴房里活活饿死了。
叩叩——敲门声忽然响起来,少顷,一个不甚耐烦的声音在门外道:“三小姐,老爷有请。”
老爷?碧城在房间里稍稍喘了口气,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徐徐抿了一口,眸光闪了又闪,终于泄气地坐在了凳子上。
这一年来,她已经处处装聋作哑,只想安安分分地苟且偷生,可是该来的麻烦却怎么都逃脱不掉么?
“三小姐,莫要让老爷久等。”门外那声音越发不耐烦。
碧城迟疑着举杯一饮而尽却并不动身,直到门外的敲门声已经接近暴躁,她才终于咬咬牙开了门——也罢,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身体的便宜“爹爹”她总还是得见上一见的。
*
半个时辰后,越城勉强换了一身还算完整干净的衣裳,被丫鬟领着去见那“越老爷”。
越府的主人姓越名占德,是治理南花城的六品地方官。官位不大,这越府却实在有些大,碧城跟在丫鬟身后穿过漫长的画廊,亭台楼阁,又过了半个时辰才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越老爷的书房。她站在门口稍稍停顿,眼看丫鬟的脸色又臭了,才瘪瘪嘴迈步进了书房。
“小越?”书房里响起一个略微沙哑的声音。
碧城沉默与他对了一眼,心跳却乱了几分——这身体,还是对他有些反应的。骨肉相连,即使这身体的灵魂早就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是一个眼神,却依旧让她忍不住发抖。
“小越,今年九岁了吧?”越占德道。
碧城低了眉头不说话,小心地敛去眼里的光芒。她已经快有一年没有开口,一来是避免言多必失,二来也是因为在这越府之中,罕少有人会真正与她说上一句半句话,只是今天的状况似乎与往常并不相同……
越占德显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他自顾自道:“小越,你在府中九年了,为父知道你一直不是很开心。如今有个可以保你温饱,许你无限前途,让你光宗耀祖的机会,你可愿意去?”
光宗耀祖?
碧城悄悄抬了一眼,眼里却闪过一丝嘲讽。这便宜爹爹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倒是慈爱得很的,甚至他眼里原本露骨的排斥也被压抑到了眼眸深处。只可惜她不是小越,她甚至不是九岁的孩童,她第一次见到这位“父亲”的时候正被吊在房梁上饿得前胸贴后背。而这个便宜爹爹的慈爱,是送了狠狠一鞭子。
“小越,你听得懂为父的话么?”
碧城沉默。
越占德终于皱了眉头。他迟疑片刻,终于从案台上站了起来走到那一团小小的身影旁边,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干咳几声道:“小越,你知道吗,你萱姐姐自小身体就不好,在家娇气得很,爹爹知道你自小便能照顾自己得很好,你比萱儿强了许多,爹爹……很高兴。”
碧城瞧着地上那一团阴影,没有反抗。
越占德摸着她小小的脑袋,嘴角渐渐咧开了弧度。他道:“小越是爹爹的好女儿,萱儿太刁蛮,爹爹把她的名字抢了,送小越好不好?”
他的声音谆谆善诱,语调越发柔和:“从今日起,小越就叫越萱了,知道吗?”
碧城任由越占德的手在自己的脑袋上磨蹭,等他终于收了手,她才仰起头淡淡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越萱是越府二小姐,越占德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掌上明珠。也是她这具身体同父异母的姐姐。这样看来,是有什么事情想让她去当个替罪羊么?
“小越……”
越占德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忽如其来的“砰”的一声打断。几乎是同时,书房的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踹了开来——一抹红艳艳的云锦在门口闪了闪,紧随其后的是一个气急败坏的女童音在书房里尖锐地响彻——
“爹爹!你为什么要送这个贱婢去朝凤乐府!她有什么资格去!她明明是个贱婢——”
话音未落,倒凌厉的鞭子便直直地朝碧城抽了过去——
风风火火来者何人?
自然是便宜姐姐,越萱。
碧城早有防备,早在房门被踹开之初便悄悄站到了越占德身后,越萱一鞭子抽来的一瞬间她稍稍一闪身,便躲在了便宜爹爹身后。
“萱儿!”越占德罕见地对越萱严肃了口吻。
“爹爹!!”越萱几鞭都落空,凶恶的嗓音中也夹带了哭腔。
“不得胡闹!”
“凭什么这个贱婢可以去我却不能!我要去我就要去!我长大以后要当娘娘的——爹爹——”
“你……胡闹!”
“我就要去朝凤乐府!!”
这可真是一场好戏了。碧城乐得逍遥,不着痕迹地退到了案台边上凉飕飕看着着亲情感天动地的父女争得面红耳赤,她甚至还有闲心扫了一眼越占德的案台。
案台上放着一封书柬,她不过粗粗看了一眼,却在看清那文书落款的时候愣了愣——
居然是……朝凤乐府?
这朝凤乐府是宫中乐府设在宫外的舞乐司,与宫中乐府是同出一脉,负责年年往宫中输送司乐和司舞。在燕晗,舞乐并不单单用于供人赏玩,乐府中的舞姬乐姬通过重重宫选方能进入宫中乐府,在宫中供职一年,在这一年里若是入得了帝王的眼,便能长留宫内讨个美人之位,可比秀女一面定输赢优越了不少。故而朝中官员若有女儿,莫不是削尖了脑袋往朝凤乐府送,即便不能留在宫内甚至不能入宫,经过朝凤乐府熏陶的女子亦能凭着书画琴棋而寻得一户好人家嫁了……
这越老爷怎么会不乐意送越萱入朝凤乐府?
书房里,让人感动得热泪盈眶的父慈女孝场面还在继续。越占德似乎欲言又止,好不容易张开口,却被门外一声禀告打断了思路:“老爷——老爷!乐府、乐府的人已经在厅堂了!”
越占德的手抖了抖,终于什么都没说出口,转身了书房门。
他一走,碧城顿时加快了脚步跟上他的步伐,谁知道还没踏过门槛,就被一根小小的鞭子拦住了去路——
“贱婢!你站住!谁许你走了!”
门口一抹红艳艳的衣裳,像是天边的云彩。碧城看在眼里,顿时头痛起来。
距离她醒来已经一年,她每日躲他们躲得像瘟疫似的,可是所有的麻烦却在今天一块儿发作起来。这位越二小姐,你看不透这是你爹爹不想让你入朝凤乐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