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是个富贵地方,洛京的地不说寸土寸金,却也是一般人住不起的,这些年尤其如此,那城墙一圈圈往外走,城里头还是有住不下的感觉,富贵人家需要大地方盖园子盖水榭,穷人家也需要个落脚的地方能够在城里混口饭吃。
乞丐还要个遮头顶的瓦片,何况那些平民百姓。
洛京的富贵人再多也需要人伺候,也需要那些平民来做饭缝衣,酿酒造车,于是,洛京的商业很发达,洛京的人很多,且出人意料的,平民的实际人数远多于富贵人。
城中,皇城周围那一圈是富贵人的府邸,这个王爷,那个侯爷的,就算是封了封地的,在这京中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产,以备着千秋节的时候回来贺寿,再有某些特殊的时候回来小住。
各位“爷”的府邸再外一圈,是朝中高官的府邸,这个排序就比较有规律了,越是靠近中心的越是高官,东边儿的品级高一些,西边儿的品级低一些,这个低也不差很多,大概就是有丞相时候一个左丞相一个右丞相那样的差别。
高官住宅区之外,是洛京的商业区,还有平民区,平民的居住地点多半是集中在北边儿,皇宫是坐北朝南的,而北边儿的平民区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在皇宫的阴影之中一样。
莫良对这个大概知道一些,说真的,洛京他只来过一次,还没怎么好好转过,那次也是赶巧了,正赶上靳祥侯进京。
大梁的爵位分为王、公、侯、伯四等,其中王分为两等,一等是亲王,一等是郡王,这两级都是皇子分封,属于宗室爵位。剩下的公、侯、伯则是功臣爵位,各种又各分为三等。若无特别恩典,仅容世袭三代,且每代递减。
靳祥侯是有封地的那种,如今的靳祥侯已经是第三代的了,从一等侯到三等候,累世递减,三世而亡,他的儿子是没有世袭的爵位了,若是子孙中没有能够扶得起的,自第四代起就要退出权贵行列了。
他上次入京便是为了给儿子谋个差事。以便获得皇帝看重。延续这个爵位。大约是安逸久了。在封地上作威作福惯了,再回到京中的时候格外张扬。
莫良不走运,不小心冲撞了他们的车驾,这一下子捅了马蜂窝了。又是喊又是骂,又是找人来抓,若不是莫良武功好,跑了几条街甩掉了那些人,说不定还真得去蹲几天大牢,早早享受一下囚犯的待遇。
有了这么一个不愉的开始,莫良甩了人之后就出了城,连原本想要找师兄的想法都忘了,也是年少。禁不住气。至于么,他又不是故意的,也不曾伤了人伤了物,也说了不小心了,就那么不依不饶的。
原还想着给人家使使坏什么的。但转念又觉得不妥,为了这么一件小事,自己再去找茬,也显得自己太小气了。虽是这么想着,心里到底存了结,自那以后竟是再没来过这洛京,如今,算是第二次来。
想到往事,莫良摸摸鼻子轻笑了一声。
“笑什么,你也看出来了?”洛辰脸上的微笑在走出魏府之后就渐渐消了,这会儿不笑的样子有几分不悦的感觉。
洛辰的院子已经在眼前了,跳下马,洛辰上去拍门,里头有人应声开了门,“去把马牵到厩里,再找人上壶茶,有什么吃的也上点儿。”
胡子花白的管家应声忙活起来,屋子里冒出头来的丫鬟小厮蝴蝶蜜蜂一样动了起来。
莫良下了马跟着走到正屋,二十来步路的工夫,茶水什么的已经摆在了桌子上,这速度还真是不慢。
“看出什么了?”落了座,莫良方才接了话问。
“哼,你是明知故问么?”洛辰冷笑一声,“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
莫良好脾气地笑笑:“突然冒出来一个亲戚,谁也要犯嘀咕的,我又是江湖人,不好跟官家掺和。”
一进堂中的冷落,算是下马威吗?后来叫得亲热——外孙,又说“受苦”,又说“眼睛像你娘”,但却没让叫一声“外婆”或者“奶奶”,更没问那些年流落到何方,最后故做困倦,虽说了让留住,也点明了院子,却没有一句说让见见一家之主魏大人,这样的态度,也就是普通客人的感觉吧!
或许,还不如普通客人。普通客人,哪里有男客去先见过老太君而不见魏大人的?
若先前在堂中存着点儿激动紧张未曾看清楚看仔细,静了这么长时间了,怎么也多了几分明。
一开口就叫上了“外孙”,可见不是没打听过的,但打听了却还暗藏几分怀疑……
“师兄这是恼了不得人信吧!”
按理说,那种时候,正常人的反应,总要问师兄一句怎样知道这件事的,怎样找到人的,而老太君一句都没有问,避过了这个话题,好似是信任了,何尝不是不信任所以故意不问呢?大有“你这么说,我便这么做,且看你打得什么主意”的意思。
一向被人信任惯了的师兄怕是很受不了这样明晃晃的怀疑吧!也难怪他心里头不高兴了。
眼睛瞅着洛辰的脸色,见他眼神躲闪了一下,多半知道自己所猜不假,心里有点儿好笑,师兄有时候好像很难懂,什么都知道的高深莫测,但其实,了解一些了,他这心思也很容易懂,那不是写在脸上明明白白的吗?
“哼。”洛辰一个鼻音回应,“饿了,吃完饭再说。”
莫良笑笑,拿起了筷子。
吃完饭,下人手脚利索地收了东西,师兄弟两个坐着喝茶,莫良放松地靠在椅子上,打量着屋子。
很普通的房间,或者说,很朴素的房间,最先看到魏府的模样,再看这里,有一种从暗到明的感觉,空无一物的“明”。
雪白的墙上并无装饰,桌椅一摆就占了最中的地方,两侧都是空的,好像少了很多的空。左右墙角放了两个一人高的花瓶,上头的彩绘是屋中不多的颜色。
“师兄可是不常住这里?”
“怎么不常住,只要在洛京,我都是住在这里的。”洛辰回了一句,见莫良目光所看之处,笑了一下,“若非这般雪洞一样的布置,怎能显得我品行高洁,不为凡俗所动?”
这话,可以不必当真的。
莫良自行判断了后一句的自我表扬完全可以不用理会,放下茶盏起身,“我还是第一次来师兄这里,师兄可愿陪我走走?”
“行。这有什么好不愿的。”洛辰说着又叮嘱一句,“这‘师兄’二字可莫要提。你我不过才认识不久,你叫声‘哥哥’我应着就是了。”
见洛辰笑得不怀好意,莫良想及魏景阳非要他叫“哥哥”的情形,这两人还真是一丘之貉啊,莫非得自己一声“哥哥”很好玩儿吗?
“哥哥请。”
莫良从善如流,虽还觉得有些不顺,却也改了口。
洛辰的兴味立时落了下来,“你还真的叫了,真是……怎么魏景阳让你叫你不叫,我一让你叫你就叫了呢?”
“哥哥是师兄啊!师兄本来就是兄长,叫声‘哥哥’有什么不对吗?”莫良挑眉,为什么他觉得洛辰的话中有些微妙的打抱不平之意,是错觉吗?
说起来,师兄为何要让魏景阳去劫囚呢?且,那个口信可不是让他来劫囚的……事实上,口信竟然被师兄接到,真是想不到。
“算了,你还是叫我的名字吧,我可不习惯别人叫我‘哥哥’。”
洛辰无趣地摆摆手,让莫良改了称呼。
“好。”其实他也不习惯叫别人“哥哥”了。
“这一路上咱们师兄弟都没怎么好好说过话。——这次来洛京,多待一段时间吧,咱们也好好聚聚。”洛辰好似随意地说着。
莫良愣了一下,问:“是琉璃山庄那件事有麻烦吗?”
找到亲戚,多留一段时间是应有之意,特意提起,必有他意。
“那件事你就别管了,那不是咱们该管的事情,你不应该问问穆家怎么样了吗?这世上跟你有关系的,可就只有魏家的老太君还有穆家的表兄了!”
洛辰的话中隐隐透出了点儿什么。
“你这话说的不对,这世上跟我有关系的只有师傅和师兄,其他的,有亦可,无亦可,我并不在乎的,所以,你也不必为魏家老太君的态度生气,她怎么样对我,我并不是很在意。能够知道自己的身世就够了,那些亲戚,原跟我不认识,若要真的认了,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是一下子从平民百姓变成龙子龙孙一样,从一贫如洗变成坐拥金山一样,到现在,我都还不怎么相信呐!”
莫良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见到洛辰脸色微变,忙道:“我当然不是不信师兄所言,而是这件事太突然了。小时候我想过很多次自己的父母会是怎样的人,但我一直把他们当做是养不起孩子的穷人,不得已才丢弃了我,那样的想法大概会让我觉得比较好受吧,但是突然间得知他们是因为死亡而不得不丢弃我,还是那样的身份,便有些突然得到又失去,突然喜悦又悲伤的感觉,乍起乍落的心情变化太,我还没有准备好接受他们带来的亲戚关系。”
“这不是你接受不接受的问题,而是本来就是。”洛辰轻轻说着,缓步走到花园中,一个小小的水塘微起波澜,几片黄叶落在水面,若小船飘荡,无凭无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