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黑的侧门开了半扇,青衣小厮从门中走出,十来岁的模样,瞧见外头等着的妇人,张口道:“你就是李嬷嬷找的那人?”
“是,就是我,跟李嬷嬷说好的。”
有些拘谨的神态,有些缩手缩脚的模样,小厮一眼扫过,见那妇人一直低着头,还算老实懂事的样子,也没再多留心,略带几分傲气的口气说:“行了,跟我来吧!”
县衙后门直通后院,走过一条小路,转过几个弯,便到了内宅之中,李嬷嬷早就等在门口,远远地看到人来了,便让小丫鬟领了来,引路的小厮早在前头就止步了。
“你就是那个天香?”
暗含几分鄙夷的语气,李嬷嬷站在台阶上,微扬着的下巴更增添了她那高高在上的态度,妇人低着头,回道:“是,我就是天香。”
以前的名字是什么早就忘了,也早就没有了意义,反倒是烟雨楼给的这个花名,从良了依然是正名。指尖掐了一下掌心,微微的刺痛让她更为清醒,当所有人都以为你是天香的时候,你自个儿说不是,什么用也没有。那个出身,那份经历,真的是永远抹不掉的吗?
“什么‘我’,真没规矩!”李嬷嬷毫不留情地训斥,“见了小姐,要自称‘奴婢’,知道吗?”
“知道了,谢谢李嬷嬷教导。”天香恍然觉得自己好似又回到了楼中,对着那个满面铅粉的妈妈一样。
为奴为婢,她可不是这家的奴婢,这样的称呼……民不与官斗,她又能争什么呢?奴颜婢色就奴颜婢色吧,谁让人家是官家呢?她惹不起。
“行了,教也教不会,先进去吧,给小姐回话的时候小心点儿,别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外说!”李嬷嬷眼神轻蔑。率先往屋里走,天香跟在后头,低着头,小媳妇一样格外恭顺。
“你就是那个被人娶做继室的妓女?”
娇滴滴的语调里听不出多少嘲讽,倒是感兴趣的好奇更多。
天香抬头看了一眼,隔着一层纱帘,还未看到全貌,就被李嬷嬷瞪了一眼:“这是我们小姐,还不见礼!”
躬身行礼,天香低下头。再不好抬起看。低声答道:“并不是娶做继室……”
“怎么不是啊。外头人可都是这么说的,你不也是住进那韶志家了?”李嬷嬷抢先打断了天香的话,“不要藏着掖着,不就是看你对男人有点儿本事。这才来问你一下,你可要老实回话,不然板子都是轻的。”
“咳咳……”帘子后头的咳嗽声传来,小姐娇声又出,“你不要害怕,我就是好奇,想听听你的故事,你可以说说吗?”
小姐好似软和,但已经被找来了。她若是听不到,生了气……天香很把事情想了一遍,想来是那坊间的传闻太热闹了一些,以至于这闺中的小姐听到下人传闻,起了好奇心。想要听听自己有什么“狐媚”手段。
说说自己的故事,换得些赏钱,这可比卖身好多了,纵然是扒开自己的伤口让人看看血红,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疼痛只是自己的,人家看的不过是个颜色罢了。
天香苦笑一声,说:“小姐想来也是听了坊间传闻,这才找我来问问的吧……”
“就是,我听说你原也是个小妾,你们那争宠的手段是怎么回事?你说给我听听,也让我长长见识,这一日两日的,我还真看不出个什么好歹来!”
后宅之中好些事情都是说不明白的,甚至有可能当事人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那事情已经发生过了,其谋划行动多半都是不过人眼的,只结果呈现在眼前,又有个什么意思?去这个小妾那里,不去那个小妾那里,为什么?谁会说?
她一个未嫁的女儿家,既不好为了这种事去问那小妾,且问了人家也未必说明真相,又不好为了这件事问姐夫,就算是姐夫会回答她,她也没有那个脸去问。蹉跎几日,为了弄明白那些人的争宠手段,李嬷嬷献了这个取巧的法子,找来曾经是小妾的人来讲,这也算是当事人的现身说法了吧!
在这个还不流行现身说法的年代,李嬷嬷这一招可是得了个新鲜,再加上这个叫做天香的着实有几分手段,不然她怎么能够在落入那等地方之后又能得了从良的机会呢?
一是对小妾们争宠的手段好奇,二是对那等在话本中常常被写作“眠风宿月”“花眠柳宿”之地的好奇,风啊月啊,花啊柳啊,多好听的词儿啊!可闺阁女儿家都知道那是不好的地方。但话本中写得那么美,总还是让人起了几分好奇的。
就像对小孩子说哪里哪里闹鬼不要去,他却偏偏好奇,鬼是个什么,偏偏要去瞧上一瞧那恐怖危险方觉得准。
少女此时就是这么个心理,思绪远了,想听的多了,这个曾经落入泥污的天香可不就成了最好的人选,她一个,达成了她两个好奇,可不是一举两得?平常的话,哪个会把那种地方的事情拿来说给她听呢?便是李嬷嬷,她肯说却也未必知道的。
“争宠的手段啊……”天香苦笑着瞅了李嬷嬷一眼,这话中的分寸真的不好说,且那些手段,她也不是个老辣的,若是真的有本事,又怎么会被人下了药卖出来了呢?但这话,说了只怕这位性急的小姐也不会信。谁的苦谁知道,说与别人听,别人能信几分呢?
“小姐让你说你就说,让你说这些也是给小姐长长见识的意思,莫要让小姐以后吃了你们这等人的亏。”李嬷嬷一心护主,想到小姐以后也要嫁一个妾室满院的人家,也不由犯了几分愁绪,小姐的模样好,但性子单纯,若是真的被这些人陷害了,后宅之中,也不是没有那样的事情发生。
这心思一远,再看天香,活脱脱就是一个狐媚子的标准版。怎么看怎么让人讨厌,哪怕她穿着都是良家妇女了,模样也是徐娘半老,却仍然让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就是,你且说吧!”小姐再一语催促,天香不好再犹豫,只把自己听来的看到的夹杂在一起说了起来……
从来不生病的人一旦生病,总是会比较厉害。
韶韵以前听说过这个说法,如今自己亲自验证了一下,可不是比较厉害吗?药都吃了半个月了。人家童生试都考完了。她这里还病着呐。她真诚地觉得也许一开始老大夫就开错了药,中途又改了,不然的话,一个小小的感冒发热。怎么足足喝了半个月的苦药汁子?这还不算完呐!
苦着脸喝下一碗药,在韶志转过脸来的时候表情多了几分乖巧:“爹爹,我不要再喝药了,我的病都好了,真的,一点儿事都没有了。药多贵啊,我病好了就不喝了吧,给咱家省点儿钱。”
“钱可不是这么省的!”韶志满脸的不赞同,一说到韶韵的病。话题一转又抱怨起了李氏,“没听大夫说啊,你这是胎里带来的虚证,现在年纪小,好好调养。以后才好生育,不然的话,又跟你娘一个模样!你香姨也说了,不要怕花钱,女孩儿家的病都不能拖,如今发现得早,早些养起来,对以后也好。”
听得三句话里必带一个“你香姨”,韶韵暗恨不已,她还想着给天香上眼药呐,谁成想这女人做得倒是个滴水不漏,送钱送物积极照顾,让韶志跟自己独处的时间都很少,就是眼下独处了,她也不好怎么说,没听韶志满口子的赞吗?直接唱反调,被驳回来的肯定是自己,间接……问题来了,怎么间接?
原想着自己病一回,然后只管在韶志面前说不是天香照顾得不好,而是怎么怎么样,明褒暗贬,多来几次,总能让他觉得疑惑,好好的女儿怎么天香一来就病了呢?
结果,她忽略了韶志的粗神经,或者说她没有想到韶志的神经竟然会那么粗,明褒暗贬,他永远都能够听出“明褒”,那个“暗贬”他是怎么也没听出来。
韶韵又气又恼,却也没法儿,总不能太落痕迹,万一韶志没听出来,天香先听出来了,以后真的给自己下点儿绊子什么的,就看韶志现在这模样,就知道他指望不了。
没有个明察秋毫的大人,真是让她这等小人长戚戚。
多忧惧啊,为了以后不知名的绊子。
“都怪你娘,没生出个儿子不说,还把自己的病症给了我女儿,真是……那会儿就总看她病歪歪的,动不动就掉眼泪,也不怕坏了眼睛,你可别跟你娘学!”
听得韶志絮絮叨叨的抱怨,韶韵暗暗无语,娘啊,我对不起你,让爹误解你了,抱歉抱歉啊!
“爹,我娘真的很不好吗?”听了一会儿,韶韵有些不满,抵触地说,“那香姨就很好吗?所以,你想让她给我当后娘?”
糟了,这话太直接了!韶韵说完就有点儿后悔,再看韶志真的是在因为自己的问题而思考的时候,她更后悔了,您可别真的那样想啊!
“吱呀——”门开的声音传来,韶韵忙道:“肯定是香姨回来了,爹,你去看看,这段时间可是累到香姨了!”
头一回,韶韵叫香姨叫得这么顺,还连着叫了两声。
因为在韶志面前,韶韵从来没有表现过对天香的抵触,韶志也没觉得这两人之间有什么问题,闻言起身:“嗯,我去看看!”
见韶志毫不留恋地往外走,韶韵心里头又不得劲儿了,她不就是回来了吗?有什么好看的?也不知道外头有什么好的,成天往外跑,你也不说她!
“回来了?”
“嗯,你今儿回来得早,韵儿怎么样了?”
说话声往那屋去了,那屋门一关,这边儿就听不到声音了,喝了药韶韵有些迷糊,耳边一静,被窝又舒服,一会儿就睡着了。
睡梦里还不忘口中的苦涩,微微皱着眉的样子。她却不知道她如今受的苦多半是因了她爹来的,捕遭人恨啊,不解释!不过,那药虽苦也是正经的好药,但凡是调养身体的,就没有便宜的,要不怎么有个“富贵病”呢?
有病治病,没病补身,所谓虚证,就是个补气血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