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褐衣短打的先生就看见眼前瘦弱的少女猛地拉开了那六石的弓。
褐衣先生瞠目结舌,
“你…怎么能拉开这弓?”
温孤齐淡淡道,
“这弓不能用吗?”
褐衣先生咽了一口唾沫,
“不是。”
温孤齐闻言,回过头来继续挽弓搭箭,没有再多动作。
褐衣先生看着他毫不费力地拉那六石的弓,都有些骇然。
因为大昭经历过一段极贫苦的时期,为了不显弱于他国,引来他国趁机入侵,所有计量仅仅是前朝的小半都不到,也就是说,也许前朝的一石,在大昭现如今将是三四石,而计量重的朝代的一石,甚至会是大昭一石的将近十倍。
但是,这不代表六石的弓就好拉。
那些刚刚来的女学子,连一石的弓都难拉开。
也是学了两三年才能勉强拉开两石的弓,而且到现在都还有人用一石的弓滥竽充数。
而这个女学生,她竟然能拉得开六石的弓?
温孤齐搭上了羽箭,把弓拉开。
他没有用蛮力,只是发现这弓的用力方向很是集中,虽然生拉的时候很僵硬,但是因为木质特殊,只要顺着一个方向用力,很容易就能拉开,就是可能会影响一点这箭射出去的方向。
只不过就算有诀窍,以江若弗的体质,能拉开这六石的弓已经是极限了。
想必是暂时还没有人发现过这弓的奇妙之处,所以学堂里很多人都不愿意用这个弓,觉得生硬难拉。
他放开手,那羽箭离弦飞出去。
“噔”一声扎在了木制的靶子上。
银头没入一半,稳稳地立在上面,而尾羽还在微微颤抖。
褐衣先生已然是被震惊得无话可说。
他从上到下看了一眼温孤齐,这样瘦弱的一个女学生到底是怎么把六石弓拉开的。
褐衣先生捏了一把汗,
“你从前练过?”
不等温孤齐回答,他又道,
“你有试过能不能拉开八石的弓吗?”
温孤齐摇摇头,
“女子如何能拉八石弓。”
以江若弗这体质,如果是没有这诀窍的话,想必拉一石的弓都有些难,拉得动这六石弓完全是投机取巧,八石的弓简直是痴心妄想。
褐衣先生拿出布巾擦了擦汗,稍稍镇定下来。
之前他特意带着这学生,是觉得这学生刚刚来,又没有上过骑射课,一定十分难入门,能有人从头带带肯定是更好。
只是却没有想到这个新来的学生,却如此让人惊讶。
能拉开六石的弓不说,这准头,也很是让人吃惊啊。
褐衣先生看向那木制靶子红心上的羽箭,越发觉得自己多余,他汗颜道,
“既然你早就已经练过,想必也不需要我来带,你自己练练吧。”
温孤齐拱手道,
“先生慢走。”
褐衣先生点了点头。
——
陈王府。
江若弗天不亮就起来了,眼睛还没睁开就顺手去摸床边的书。
摸来一看却见是兵书,江若弗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哦,她在陈王府。
江若弗把书放下,揉了揉眼睛。
见江若弗坐了起来,马上有人上前给她更衣。
江若弗神思混沌地在回忆昨日学的内容。
却忽然意识到自己今日怕是上不了课,替她上课的是世子。
她回忆着课程安排,
今日应该是辨书,骑射,棋艺。
还好,没有女学。
江若弗安心了,这些世子应该都没问题。
最近的女学课还在三日后,只要她能快一点回去,就没有多大的问题。
只是花朝宴就在明天,却是难办了。
不知道世子愿不愿意参加这个花朝宴。
江若弗洗漱过就在书房翻找着,颂卷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见江若弗找得有些焦急了,颂卷不禁发问道,
“世子爷,您在找什么呢?”
江若弗继续翻找着,言简意赅,
“找一本书。”
颂卷恭敬道,
“不如您将那书名说出来,让小厮们替您找,您这样找恐怕得多时才能找到。”
江若弗翻书架的动作有些凝滞,她神色幽幽,沉默了片刻才道,
“《列女传》”
颂卷疑自己听错,竖起了耳朵,
“您能再说一遍吗?”
江若弗又沉默了一会儿,却还是坚定地开口道,
“《列女传》”
颂卷之所以叫颂卷,就是因为是温孤齐的伴读,比起随侍来,他更像是书童,该读的书,该听过的典故也都知晓一二,《列女传》颂卷自然是知道的,而且列女传传播广阔,大昭几乎没有姑娘没听过列女传里的故事,算得上是一本影响颇大的经典。
但他家世子,好似并不在这该看《列女传》的范围之内吧?
江若弗咳嗽了一声,把颂卷的思绪拉回来,
“没有吗?”
颂卷忙应道,
“想逼着书房里是找不到这本书的。只不过跟王妃要倒是有可能能找到。”
江若弗忙阻止道,
“不用和王妃要。”
“我只是随口说说。”
江若弗随手抽出了书架上的《尚书》,扬了扬那书道,
“我是来找这本书的,《列女传》只是随口一提。”
颂卷自然信了,毕竟他家世子确实没什么必要看《列女传》,来找《尚书》倒是正常。
江若弗倒是心上有些尴尬,只得拿着那《尚书》回去了。
看了一两个时辰,记住的不知有多少,只是受益良多。
难怪《尚书》是上古之书,儒家五经。
上面还有温孤齐的注释和笔记,倒不甚工整,胜在字极好看,便是不成行列倒更别有风味,像是刻意写之的那些碑石文一样,并不工整,只在体形写意。
世子的字她是佩服的,有时写行书有时是草,意境磅礴,笔走龙蛇,意态风流,毫无矫揉造作之感,宛若天生就能写这样一笔好字。
江若弗不自觉地将指尖抵在那书页上,顺着他的笔画慢慢写。
世子觉得她的字太难看会露馅,还拿过一本尹碑让她练,只是尹碑她不喜欢。
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世子也并没有很介意,再没提过要她练字。
可是每每看见世子的字,她忍不住心生向往,若是她也能写出这样一笔好字就好了。
江若弗这三个字,若也能磅礴大气地出于她自己的笔下就好了。
江若弗拿了一张宣纸,慢慢地映着温孤齐之前的字迹描摹那一笔一划,勾点撇捺皆是张扬自由,有些个别地方明明就不合字本应有的结构大小,可是写出来偏偏就是这样好看。
反而成了世子的风格。
看一眼就知道是世子写的。
江若弗写了许久,不觉间胳膊有些酸疼。
温孤良下学了,抱着之前江若弗送给他的那把琴过来,兴致冲冲地要给江若弗弹他今日学的曲子。
温孤良把琴摆好,颂卷已经很能适应温孤良三不五时就往温孤齐院子里跑了。
之前算着时间也算到温孤良该下学了,早早就备上了温孤良喜欢的零嘴和茶水。
温孤良拨琴,前几个清泠的琴音出来时,江若弗就脱口而出,
“司母辛嫁王曲?”
温孤良喜道,
“大哥听过?”
“先生说这首曲子十分晦涩,也非常难学,还是残缺,有错漏的,少有人费大力气学,我仅仅学了很小一段便是花了三日的功夫,只是试试能不能弹。”
“本来觉得大哥应该没听过,就算是出了什么纰漏,也不至于被一下子听出来,没想到大哥竟然听过,这下子倒是要令我出丑了,弹错了的地方还需要大哥纠正指点。”
江若弗点头,
这首曲子她太熟悉了。
司母辛嫁王曲。
是说妇好的曲子。
她崇敬妇好,自然也就早已对这曲子了然于心,甚至自己试着填写过缺失的琴谱。
辛是妇好的庙号,司母是商代皇帝的正妻,司母辛就是指妇好。
但是这司母辛嫁王曲中,司母辛嫁的王并不是妇好的丈夫商王武丁。
而是早在妇好之前就已经去世的数位贤王。
妇好的丈夫武丁害怕妇好到了黄泉之下没了他的照顾会过得不好,所以举行祭祀**,将妇好嫁给从前那些名垂青史的贤王,请求那些贤王照拂妇好。
武丁一生,有记录的就有六十多个女人,可是自妇好死后,他便再未曾立皇后。
司母戊,司母妌上位在妇好之前,也是武丁的皇后,却未曾得过武丁这般对待。
在妇好死后,武丁祷告占卜数次问上天妇好死后的情况,妇好来世是何物,甚至于将妇好嫁给早已死去的数位贤王。
只是为了求上天庇佑妇好死后能够依旧过得好。
这样深情的背景,令这首古曲更加悲壮。
弹来音韵似绝未绝,像是人的呜咽声一样,断断续续,像是风过山孔发出啸然的吼叫,亦如绝望痛哭时沙哑的祷告挽留。
第一次听姨娘弹的时候,江若弗觉得让人说不出的心上难受。
摧枯拉朽令人心肺皆灰飞烟灭。
甚至会觉得这曲子难听磨人耳朵。
后来再听,她似乎慢慢能听懂这首曲子的意思了,虽然曲子没有填词,没有那些哀哀怨怨的乐府一般的凄切词文,却更让人揪心。
她听着这曲子,仿佛能看见那个已大统周遭方国的帝王在圣坛下跪地唔噜高呼,彩旗在迎风飘摇,巫铃阵阵作响,两旁有奴隶正拿着挂着符文的木棍在笃地,而大巫清口中念念有词,指尖点在商王武丁额上,武丁穿着祭祀的衣裳,将自己的妻子嫁给先王,郑重而痛彻心扉。
所有人用商语高呼司母,让她快快魂来,快快入阵。
引她绕上巫铃,纹进符咒,和贤王的图腾放在一起,腾地烧起来,随风而高去。
武丁要她快快魂来,再见一面,嫁给别人,死后安宁。
听见众人的呜咽和高呼,在喧闹盛大中嫁给贤王。
这首曲子,是江若弗听过最痛苦,也是最快乐的曲子。
武丁痛苦妇好离去。
轻松于她往后有人照顾。
只可惜,曲子只有一半,剩下的一半早就已经在漫长的岁月里失传,再觅不到踪迹。
也不知后面的是喜是忧,是悲是惧。
温孤良有些忐忑,入手去拨响了琴弦。
压抑沉重的琴声在一室之内响起来,有些生涩,却并未错漏。
之前关于这首曲子的想象和记忆又扑面而来。
江若弗听得面色沉重,揪心不已。
温孤良弹了几句便停下,琴声戛然而止,江若弗突然被拉出了沉浸着的世界。
她抬起眸看温孤良,温孤良不安道,
“大哥,我可有弹错?”
江若弗缓缓道,
“弹得很好。”
“只是你认为这曲中该是什么情绪?”
温孤良想了一会儿,试探道,
“悲?”
江若弗追问,
“什么悲?”
温孤良的手放在琴上,思索良久,
“司母辛嫁给了自己不喜欢的王所以悲?”
江若弗起身走到温孤良身畔,拿着他的琴谱,抬手将他之前弹和的部分弹了一遍。
江若弗十指在琴弦上拨动,抹剔流畅,左手上下,进退自如。
温孤良看着江若弗的手在琴上飞舞,如同见白云飞鹤穿梭松林间。
随着一声虚罨,江若弗的大拇指骤然单扣在琴弦上,指节扣在木琴上的一声脆响骤然让人清醒。
温孤良从曲中清醒过来,仍难以遣怀。
那琴曲声声哀厉,仿佛是头狼在山崖上嘶吼,在追逐着些什么,召唤着什么。
江若弗抬眸看温孤良,
“你如今觉得这是一种什么悲?”
余音似仍绕梁,震鸣仍在耳边。
那琴声竟如哀呼哭嚎一般,在刺痛人的耳膜。
哪怕是在学堂里,先生都没能弹出这种感觉来。
明明是一样的琴曲,可是大哥指下涌动出来的却是一副画面。
他听见沉重的琴音中,偶尔有几声脆响,像是清铃一样悦耳,但却极有规律,是隔相应时长的哀嚎便会有的。
学堂先生在弹奏的时候并没有强调这一点清脆的铃音,而是随手拨之,与其他琴音违和地融在一起。
先生将那琴音拨得极轻,生怕会违和,不能融入这悲怆的琴声中组出一股悲凉感。
而大哥却不,他偏偏突出了这一点违和的高声,铮然一声如铃响。
在如哀嚎的乐声中愈发惊心突兀,却恰恰组出了一组画面,像是能看见跪地哭嚎的众人之中,有人站着拿着古铃在摇响,且每过一阵就揺一下,使得画面不仅仅是笼统的悲怆。
而是能让人仿佛能具象地感觉到这是一场祭祀,国师摇铃,奴隶哭嚎,在召唤些什么。
那铃摇响清脆,却十分严肃。
江若弗依旧抬眸,
“可有定论?”
温孤良心空荡起来,
“是…王后故去,神灵召唤的祭祀。”
“这曲子不是在说妇好,而是在说商王。”
温孤良不确定道,
“这其中的悲,是商王的悲。”
温孤良说完仍忐忑,直到看见江若弗欣慰地一笑方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