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府内一片死寂,只有马驼铃日复一日的响声在空荡的庭院袅袅不散。
此时,一阵尖锐的声音将日暮撕开一条罅隙,那是邬锐的木轮轧在青石板道上的声响,细而长的木辙留下一条黑色的笔直长线,一直延伸至邬锐居住的院门前。
“屋子简陋,还请王爷见谅。”邬锐苍白的面色微敛,有些自卑地垂头低声道。
宁修睿沉默回应,清淡的眸光扫过眼前小院,青灰色的院墙内几乎是空无一物,用简陋形容都有些“过誉”。
“王爷,请随我来。”邬锐背脊有些发僵,他精壮的双臂用力推动车轮缓缓前行至屋内。
“嗯。”宁修睿应了一声,紧随其后。
房间里比起外面更为寒酸,只有一桌一椅一袭木榻,就连放书的架子都没有,所有的书籍全部搁置在床榻的一角,占去了大半位置。匆匆一瞥,书籍并非四书五经,而多是县志,异闻,神鬼,奇术,其中有许多破旧残缺,一看便是刻意寻得的孤本。
宁修睿淡淡道,“这便是二少爷的居所?”
邬锐有些自嘲的笑了声,背对着宁修睿,他缓缓卷起洗得发白的衣袖,熟稔地将毛边塞入褶皱里,轻描淡写解释道,“院子里的东西,能卖的我都卖了。府内跟着我的家丁真正能用的就只有一个,其他人都是派来盯着我的眼线。”
他孱弱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与之不符的阴鸷锐利,冷沉道,“所以,如果真的是我动手,他们——”
“若是你动手,你不会留一个活口。”宁修睿接住他的话头,目光打量着他。
“是。”邬锐毫不掩饰心中的恨意。
宁修睿的墨玉眸底有种复杂的情绪在蔓延,眼前的邬锐,有太多矛盾,让他甚至开始疑惑。
“在下有个问题,想问王爷。”邬锐认真道。
“讲。”宁修睿道。
“王爷方才讲的那个故事,应是假的吧。”邬锐目光如刀。
视线交错,是烈火与寒冰的无声碰撞。
棋逢对手。
宁修睿眉梢微动,平静反问,“何以见得?”
“王爷何等尊贵身份,又岂能是普通宫女能随便医治的。王爷如此说辞,只是为了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扶乩见邬同昌最后一面了却心愿罢了。”邬锐双手过头,躬身道,“王爷乃在下遇见的人里最为通透聪慧之人,在下多谢王爷成全。”
宁修睿目光深邃,清俊儒雅的侧脸依旧是冷淡如常,只淡淡道,“愿你真能扶乩成功。”
邬锐面色一震,抬头看他,目光如炬,坚定的道,“王爷放心!我定然不负王爷成全。”
“你带本王来此处,是需要本王做些什么?”宁修睿淡淡问道。
邬锐郑重的答,“需要借王爷身上的一件宝物一用。”
“是什么?”宁修睿好奇道。
“墨玉牌。墨玉牌普天之下仅有一块,是皇上赐给王爷的至宝。传闻说墨玉牌是南海鲛人才有的黑玉夜明珠制成,长期佩戴可以延绵益寿,更有起死回生的神秘力量。”邬锐有些激动的说。
宁修睿眯了眯眼睛,声音依旧疏离而清冷,“没有传说的那么神奇。”
邬锐不甘心的继续道,“王爷有所不知,我曾在一本异闻录上看到过,南海里的黑玉夜明珠有凝聚七魂六魄的力量,可以固神清脑,也可以压制寒症。若王爷肯将墨玉牌借给我,我扶乩成功的把握至少能再提高两成!”
宁修睿平静的看着他,“当真?”
邬锐颔首。
“好。”宁修睿没有犹豫,直接拿出墨玉牌递给他。
邬锐有些激动的握住墨玉牌,胸口起伏着。
下一刻,他断眉紧蹙,有些紧张的道,“还有另外一件事需要告知王爷,扶乩之前,需要王爷服些药酒,希望王爷理解。”
“这是为何?”宁修睿问道。
邬锐眼底闪过一道不易令人察觉的情绪,解释道,“骨铃招魂需要特定的仪式,王爷非至亲,需要借助外力才能看得到想看的真相。”
宁修睿沉吟片刻,深邃的墨玉眸盯着他,缓缓答道,“好。”
邬锐鬓角下一滴冷汗终于缓缓落下,他的心也跟着落了地。
他望着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儒雅男子,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一切居然这么顺利。
襄州,城外。
寒凉薄雾渐渐消散,天阴沉沉的,似乎随时有冷雨将至,城郊的僻静的树林中前后闪入两道人影,惊起林中飞鸟簌簌飞起。
“等等我!你先把话讲清楚!”沈锦文气喘呼呼的问,她好不容易终于抓住莫乘风衣领,将他拉住。
莫乘风浓眉拧得如一条绳,隐忍的怒火似乎随时要迸发,“说什么?说谁?”
“说——”沈锦文被他看得心虚,声音渐小,“说那位夏小姐。”
“宁王爷的那位未婚妻?我和她没什么可说的。”莫乘风一脸的玩世不恭。
沈锦文知他故意如此,气结,“你明知我问的是你的恩人。”
莫乘风转身抬脚继续往前走:“没什么好说的。”
“莫乘风!那可是你等了足足好几年的恩人!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起你就开了茶馆在路口等的那个恩人!”沈锦文追问道,“你和夏小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莫乘风陡然变冷,瞬也不瞬的转身盯着她,英气的眸底有种极为复杂的情绪,他逼近一步道,“你真想知道?”
这样侵略性的目光让沈锦文有些心慌,她定定心神,正要开口,又听见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我和她的事情,比抓孔胜还重要?”莫乘风一字一顿问道。
沈锦文心尖猛地一跳,“……”
莫乘风的眼神黯了一黯,她果然犹豫了。
“你更重要。”沈锦文掷地有声道。
莫乘风眼中迸射光彩,按耐不住激动的抓住她的双臂,她的凤眸里没有一丝一毫他期待的情绪。
他整个人身体僵硬了几分,眼神快速冰冻,一字一顿的道,“你在乎的根本就不是我。”
“混账!老子是你弟兄!你在我心里有多重要你自己不知道吗?”沈锦文心里堵得慌,一拳揍在他身上。
莫乘风身子震了震,鼻子有些发酸,嘴上却苦笑出声,“兄弟?你把我当兄弟,所以才会帮我报恩,还给我和夏翩若牵线,盼着她看上我和我共结连理吗?你根本不是为了我,你是为了宁修睿。你不希望他和夏翩若定亲,对不对?”
沈锦文心底像是被刺穿一个洞,揪疼得难受,“莫兄,对不起。”
“小蚊子,你什么都不知道。”莫乘风深深的凝望着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想捧住她的侧脸。
沈锦文呼吸一窒,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偏头躲开他的手掌。
莫乘风苦笑出声,“我明白你的选择了,你选的是他。”
“莫兄——”沈锦文想解释,却发现语言无比苍白。她咬住了唇,鼓足了勇气才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莫乘风眉梢上挑,英气的眼里这才有了几分平日里的桀骜潇洒,“你问的是你是女子的身份,还是你对宁修睿的心意?”
沈锦文脑子嗡得炸开,一张俊脸涨得如漫天红霞,“我……”
“你什么你!结结巴巴!啰啰嗦嗦的!”莫乘风嫌弃道。
沈锦文越发窘迫,不知如何解释。
莫乘风再次伸出手,用力在她后背结实地拍了一下,爽朗道,“这笔账等回去细算!没有二十坛女儿红我绝不原谅你!”
沈锦文愣一下,瞬间炸毛,“卧槽!二十坛女儿红,你怎么不去抢!”
“对,就是白抢。你给不给?”莫乘风露出厚脸皮的痞相。
沈锦文忍住肉痛,“那啥,你先解释清楚夏翩若的事,以及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还有孔胜的下落又是怎么回事?”
莫乘风脸色即刻认真起来,“夏翩若告诉我她在听见夜里有人低语,提到要逃往俞氏别院,她怀疑那个人就是孔胜。”
俞氏别院!
沈锦文心脏一震,抬头去看不远处青灰色的院墙,“她是在我们来俞氏别院之前听见的,还是昨夜事发之前听见的?”
莫乘风道。“昨夜天黑之际。”
沈锦文眉心紧蹙,“为何昨日她不说出来?”
莫乘风轻描淡写的答,“这是个交换。”
“……!”沈锦文心脏猛缩,有无数问题想问。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和她的事情,晚点再和你说。你到底还想不想抓住凶手了?”莫乘风认真道。
沈锦文重重点头。
“那就走!别再耽误时间!要是孔胜真的是屠杀邬府真凶,更不能让他逃了!”莫乘风面色冷肃道。
沈锦文眉头皱得更紧,“好!走!”
俞氏别院,荒凉的院子里萧瑟清冷,院中树枝上的玉铃铛落满晶莹的雨水,摇动时发出呜咽的闷响,如泣如诉。
“沈捕头,你们怎么来了?”守院的家仆迎上前。
沈锦文表情复杂,沉声道,“我们走后这里可有人闯入?”
家仆立马摇头,“没有。”
沈锦文眉头紧皱,和莫乘风对望一眼,继续道,“开门。我们要进去再查一遍。”
家仆应道,“是。”
“俞氏之前住的房间在哪里?”莫乘风雷厉风行的推门而入。
家仆仓皇指向被封住的房间,“就在那里,昨日沈捕头们走后便一直封着……”
他话还没有说完,门就已经被莫乘风粗暴的踹开,沈锦文紧随其后快步进屋。
房间里简陋空旷,空气里依旧是浓郁的血腥气。
莫乘风目光巡视一圈,最后落在被拆开的地板上,快步走过去。
沈锦文叹气,“这里我们昨日搜过,什么都没找到。”
莫乘风目光锐利,站起身朝门外走,“邬府出事的除了主室里的密室,还有个地方。”
沈锦文一个激灵,猛地想到什么快步跟着冲出去。
院中,莫乘风挥起长剑凌厉砍向挂满玉铃铛的树。
铃声如雨,震耳欲聋。
家仆们见此情景皆是一脸惊恐,乱作一团。
“不能砍!快停手啊!求求你了!”
“沈捕头!你快阻止他啊!这棵树可是二少爷的命根子!万万不能砍啊!”
沈锦文面色凝重,喝止一众家仆,“这是在查案,谁敢乱动,黑棍伺候!”
家仆们面色惨白,却不敢再乱动。
不过多时,院中树木轰然倒地,卷起无数尘土。
沈锦文快步上前,伸手检查树根处的泥土,脸色骤变,“土里有血。”
“挖!”
莫乘风点头。
半个时辰后,树下密道出现在众人面前,沈锦文和莫乘风陆续跳入密道里。
漆黑的密道里亮起火折子昏黄的光,头顶上是密密麻麻的树根盘绕落下,如同毒蛇缠绕的身子悬在头顶。
沈锦文看得头皮发炸,浑身汗毛倒竖,她拨开层层树根,下一刻被眼前的景象震得面无人色。
密室里,一个僵直的尸体悬挂在半空,那张青白色的脸,正是孔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