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道中阴暗潮湿,沈锦文被麻绳绑得浑身不舒服,此时她背脊又窜过一股凉凉的寒意,顾自叹一口气道,“又死了……”
芸娘秀眉微蹙,温柔的语气里带了疑惑,“又?”
沈锦文眼观鼻鼻观心,无奈的将绑住的手垂在身前,左手手指严丝合缝的蜷紧。她感慨万千的答,“宁师爷的故人似乎都命短。”
芸娘眼底有沉重的情绪扩散,她垂头想掩饰,下一刻忽然想起沈锦文此时眼睛看不见,这才再次抬起头,又不放心的伸手在她眼前晃动两下。
沈锦文眼神一片木然,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举动,只淡淡的继续道,“在他那里,故人应该是已故之人的解释,更贴切。”
话毕,她翕动鼻翼,在感觉到芸娘的气息离开后,这才用力眨了眨眼睛。可是,眼前已然是一片雾蒙蒙的白,哪怕她低头看脚,也视线一片模糊。她暗叹毒粉毒性的扩散速度比她想象的更快,一颗心重重的沉到底,心想或许她很快也要成宁修睿的又一个“故人”。
思绪万千,她不愿去细想,若她真死了,宁修睿会怎么样。可她脑子不听使唤,不由自主的偏继续去想,沈锦文长长呼出一口气,又有几分释然的轻松,她想若真到那个时候,宁修睿定然不会像惦念之前那位沈姑娘那样记得她的。
“沈捕头,可是有想说的?”芸娘似乎能看透她的心思,她温柔的声音如春风化雨,让人无法抗拒。
沈锦文欲言又止,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模糊的视野里开始不断的浮现不同人的面孔,这种感觉就像是她喝醉了酒无法控制走路的姿势一般,脑袋里的思绪翻涌如潮,快把她的理智淹没,尤其是不断在眼前晃动的那双眼睛——宁修睿的那双深邃的墨玉眸,让她心乱如麻。
于是,沈锦文开始用力咬唇,一直咬出甜腥的气息。
“无妨,沈捕头有什么尽管和芸娘说,我不会告诉其他的人。”芸娘柔柔的道,嗓音仿佛带了勾魂的魔力,“沈捕头,可是在担心什么?”
沈锦文嘴角动了几次,已经可以确认芸娘的目的。她竭力把关于宁修睿的念头全部撇开,这才吊儿郎当的缓缓开口道,“我都这样了,还能怎么担心?其实吧,就算我真死了,还不定怎么样呢,估计也没多少人难过。”
芸娘皱了皱眉头,毒粉有致盲和致幻效用,通常中了毒粉的人,会很容易将心底埋藏最深的秘密或者压抑最深的**全部说出来。可是,眼前的沈锦文,似乎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真的,唯一把我当亲人的醉蝶已经先一步走了,剩下的人——不提也罢。”沈锦文顿了一下,话匣子一打开,便停不下来。
她撇撇嘴,开始喋喋不休的开始数落起来,“首先拍手叫好的便是姓莫的酒鬼……”
沈锦文想到她若死了,她院中埋的陈年女儿红定然会便宜了莫乘风,到时候他必定会高兴得跳起来。她一想到莫乘风喝光她珍藏的佳酿的情景,便气得就快爆炸,继而她又想到这次她被绑,完全是怪那个臭酒鬼在关键时刻不知道跑哪里去浪,最该死的到现在他也没追过来。太可恶!
这种一遇事就不见影儿的狐朋狗友,亏得她之前还被他几盘菜就感动得鼻涕直流!千万别等她活着回来,不然她一定揍到他亲妈都不认得他!
芸娘听她倒豆子一般说了许多,唯独话里话外都没有宁修睿三个字。眼看沈锦文的精气神越来越弱,眼神也开始涣散,芸娘终于忍不住缓缓出声道,“那宁师爷呢?”
沈锦文一怔,脚步跟着站定,混沌一片的眼前仿佛看得到宁修睿那双墨玉的眸子,她心底有无数情绪涌过,却沉默下来,没有回应她的问话。
下一刻,唇边的血涌入她的喉头,刺痛伴着辛辣,让她最后的理智勉强维持。她做捕快这么久,论套话技巧,她比芸娘更懂。
芸娘皱紧眉头,她控制着情绪,放慢了语速,温柔的问,“他可对你说过些什么?”
“不记得了。”沈锦文表情茫然的答。
“你再想想。”芸娘面色微沉。
“想什么?”沈锦文反问。
芸娘提醒道,“宁修睿,他可曾对你提过,他想起了什么?”
“哦——”沈锦文长长应了声,而后唇角一勾,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便有烟视媚行的姿态,“我想起来,院里的女儿红是我爹在我出生那年酿的,里面加了我娘亲手调的秘方,爹说那是世间最好喝的酒,所以一定我等我寻得良人之际才打开。所以我走南闯北,不管去哪里都要带着那一车的女儿红,好酒啊。”
芸娘沉默片刻,清秀的面庞上露出一个苦笑,“看来沈捕头已经醒了,原来醉生梦死并非对每个人都有效。”
沈锦文见她识破,便也不再继续装下去,她坦然开口,“醉生梦死是你给那毒粉取的名字?宁墨他们可也中了这毒?”
这么美的名字,真是可惜。
“沈捕头真的是个聪明人。”芸娘苦笑答道,“不过取名的不是我。是云娘。她是云卷云舒的云字,而我的名字里芸字多了一个草字头。”
沈锦文听出她的自嘲之意,“也是这个云娘给你取的这个名字?”
芸娘眼底透出一股悲凉的伤感,“她说世间之路无非两条,必须走的和想要走的。只有把必须走的路走完,才能走想要走的路。所以,她说想摆脱草芥般的命运,就必须完成必须的使命。”
沈锦文太阳穴胀痛得厉害,眼睛依旧什么也看不见,她有种随时会倒下去的虚弱感,可听了这话,又被气得精神了几分。她愤愤的回道,“所谓使命是谁定的?你上辈子又不欠她!”
芸娘被这话惊了一下,站定半响,才缓缓道,“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沈锦文叹气道,“云巧和你一样,可你们是人,不是工具,为什么不能按照自己想要的去活?人就只有一辈子!没就没了!”
芸娘面色有些发白,盈盈的双眼里渐渐润泽,她不再说话,只垂着头,加快了脚步。
这些话,若是早几年让她听到,该多好。
可是,现在只不过是徒增伤感。
她,没有其他选择。
一炷香过去,眼看即将走到密道出口,芸娘猛地发现手上的麻绳怎么也拉不动,她回头一看,只见沈锦文阖着双眼靠在土墙上,脸色白得透明,眼看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芸娘似是早料到会有这一刻,深深看了沈锦文一眼,暗道她竟然能坚持这么久才晕过去实非不易。她快步走过去,从袖中拿出一个紫色玉瓶放到沈锦文的鼻尖处,轻声道,“沈捕头,醒醒,再坚持一下,快到出口了。”
沈锦文还是一动不动,芸娘有些着急,她疑惑的拿回紫瓶,晃动瓶身,又闻了几下。她面色微沉,解药没问题,可为什么人还是不醒?
阴暗的密道里,有幽风徐徐袭来,火折子的光芒忽明忽灭。芸娘正困惑之际,她整个人忽然被狠狠撞上地面,等她反应过来,手中的紫瓶已经滚落极远。
芸娘苦笑一声,“沈捕头,你这是何必?!你是逃不掉的。”
沈锦文快速将手腕上剩余的麻绳解开扔掉,抢先一步,弯身用右手抓起紫色瓷瓶,“有解药在,我觉得我还有希望。”
“可你逃不出我手上的剑。”芸娘起身,手腕翻动之间,长剑便指向她。
“一个打一个,或许我不行。”沈锦文眉梢一挑,桀骜又潇洒的道,“可三个打一个,我觉得你不行。”
芸娘叹气,手中长剑发出凛然冷啸,“沈捕头,你不必这样诓我,这里是没人能找得到的。”
沈锦文笑而不语,缓缓摊开左手,只见两三道幽绿的星光便从她修长的指间飞出,正是萤火虫。
芸娘震惊得脸色骤变,“你什么时候抓的这些?”
“背对着你送宁修睿走的时候。”沈锦文又嗅了嗅瓷瓶里的解药,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一大截。她心情也跟着好起来,如实答道,“本来这些是准备路上留记号的,最后没有想到你会带我走密道。想必,他们应该很快就会跟着这些萤火虫追来。”
“你不怕我在他们来之前便杀了你?”芸娘的脸色极差,煞白煞白的无一点血色。
“你说过,我死是解脱。可我放弃了服毒,辜负了你的好意。那么,死对我而言,应该是奢望了吧。”沈锦文目光微沉,锐利的直视她。
芸娘身子踉跄向后退了一步,“你——”
沈锦文靠近一步,桃花眼缓缓眯成一条细线,有种桀骜的痞气。
“你知不知道,捕快最擅长的两件事是什么?”
“第一,是解绳子。”
“第二,是套话。”
“现如今,你中了醉生梦死的毒,是不是该我来问你一些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