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咚”“咕咚”
那是人吞咽喝水的声音,却也是她临死前,萦绕在耳边收割她性命的声响。
“咕咚””咕咚”
三十多个夜里,无数次梦回,总还恍然觉着自己依旧身处水中,还在那处深不见底的大湖之中
眼睛里,耳朵里,嘴巴里,全身上下,周身环绕着的,都是水,昏昏暗暗的,永无止境的水
“咕咚”“咕咚”成了她的劫。
眨眼醒来,她成了郑双喜,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户家的女儿,家穷的叮当响,一家人穷得恨不得只穿一条裤子才好。
活着总是好的,只要活着!
她再不敢想上辈子爱女如命的父母,更不敢想日日甜到云端的好日子。
她的天塌了,一夜来到这莫名未知的时空中。
啥都改了,她勉强自己重新接受了这具年仅十四岁,尚还稚嫩不堪的身体,勉强自己吃习惯了黄的发黑,咬一口能磕掉牙的窝头,勉强自己日日起的比鸡早,吃的比猪孬,可改不掉的,还是这日日困扰她的梦魇,水!
水汽氤氲,睁开眼,混混沌沌,耳畔咕咚咕咚声响不绝。
猛然间好似又重回那落水一日。她那般用尽全力挣扎,呼喊,惊叫,全无用,冰凉河水倒灌而来,她一口接着一口,吞咽不止,呛得喘不过气,胸口火辣辣痛,这种痛痛到骨子里
咕咚咕咚
又来了!
“呼啦”双喜猛然间立起身,死死抓住木桶口,挣扎不止。
桶里的水慢慢凉了,屋子里黄泥地面泥泞不堪,到处都是溢出的脏水。
三喜在门外喊:“二姐好了没呀?泡久了别凉着了!”
双喜喘出一口气,艰难开口:“好了,就来了。”
一气又换了两回水,全身上下彻底洗个透彻,双喜身上的粪味儿才消散。
姐妹两个窝在厨屋里啃着黑面窝头,喝着能当镜子照的米汤,三喜苦着脸庞道:“娘要回来,看着柴少了,又该叨叨了。”
不待双喜说话,她又眨眨眼,冲着双喜坏笑道:“二姐,你今日总算把这一个多月的洗澡水一次补齐了,还得多谢大娘了!”
“”双喜无语,心里也微微有些兴奋。
这些日子来,她跟得了恐水症一般,平日就算洗漱,都是能免则免,今日也是实在躲不过去了,躺在那水桶里,虽然依旧怕,但总算迈过了心里一道大坎。
姐妹两个吃了饭,把屋里该收拾的收拾好,又把木门拿水草草清洗了,沾了粪水的雪沫子也扫干净了,免得恶心人。
屋外大雪连天,屋里柴火不够,连个火盆都没有,姐妹两个窝在闺房里,腿上盖上薄棉被,做些针线活计,等着她娘归家。
说来双喜重生而来的这户人家,也真是破落户到底了!
她爹郑石头,如今正当壮年,本应该是家里的顶梁柱,可偏偏不是这般,农忙里还好,日日着家,耕田种地,闲时还有个副业,就是在镇外落云观里当道士。
说来说去,就是兼职的假道士,骗骗香火钱,糊弄糊弄人罢了。可惜她爹虽然这般勤奋养家,却从未往家里拿过一个铜板子,全被他自个给喝酒吹牛霍霍了。
家里如果不是她娘贴点儿老本,给镇子富户做厨娘赚点糊口钱,只怕她们姐妹能不能顺利长大都难说。
而至于家里那个一年到头,少见露面的哥哥
至今双喜都尚未见他一面,偶尔问三喜,她都惊吓得跟个兔子一般,从不主动说他一个字,似乎怕极了那个大哥。
正胡乱琢磨着,屋门外又传来拍门声。
李四娘的大嗓门亮起了,“双喜,三喜来给老娘开门,大白天的往里头上拴做什么?”
姐妹两个对视一眼,尚未来得及答话,外头李四娘突然又“咦”了一声,气急败坏叫骂起来:
“啊呸哪个不长眼睛的,敢在老娘门前泼粪,吃饱了撑得慌,一群骚娘们!”
三喜慌张站起,急忙出去迎老娘。
李四娘带着怒气进来堂屋,差点喷出一口老血,一张白面脸上起了红潮,柳眉差点儿都竖起来了。
听完三喜简单几句话,她大概也能猜出缘由来了。
当下就把双喜拉了过来,摸着她的脑袋心疼道:“我的乖女儿,叫你受委屈了,孙如花那个丑婆娘,看不住男人,耍赖到老娘头上,她是好了伤疤忘了痛!我定要撕烂她一张臭嘴!”
李四娘说这话时,银牙咬的咯吱作响,她虽上了年纪,眉眼之间生了许多细纹,但风韵依旧,是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妇人。
双喜颇喜欢她这爽辣性子,也知道她是个不依不饶,非得争个赢的主,便连忙劝道:“您还是别惹她了,没完没了的,费半天口舌不说,还落不到一点好处去,不划算!”
这话让李四娘不喜,她翘起兰花指扶了扶侧头铜簪,又挥手拍打下黏在半旧不新翠色缎面袄子上的鹅毛雪花儿,嗤笑道:“我还怕她不成?别说当年老娘风华绝代,迷得那郑木头赔得家底进去,便是现在,别看你娘老了,她十个如花也不及老娘半个手指头!”
说完,李四娘突然眯起凤眼,斜眼上下把两个闺女来来回回打量一圈,撇嘴嫌弃道:“你们两个妮子,没占到娘一点颜色,看看这身板,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可惜我的这般美色,平白的糟蹋了!”
那凤眼眼角微挑,平日说话时,波光流转,好看的紧,此刻倒显得有几分刻薄了。
挨着李四娘的三喜闻言惊得一抽,囧的面红耳赤,呐呐着不知说啥好。
这边双喜乐得差点笑出声来。
李四娘确实有自夸的资本,重生一个多月来,双喜日日夜夜,不知听她提了多少回旧事。
十六年前,她这便宜娘亲李四娘可是黄花镇怡红院里的当家花魁,可惜天妒红颜,正当红时,突然染上恶疾,满脸生疮,浑身流脓,生生毁了她的花容月貌,冰肤雪肌。
人人都道她是遭了报应,得了花柳病。
皮肉生意做不下去了,幸好李四娘早已赚了不少银钱,自个给自个赎身,回头给刚死了老婆的表哥,也就是双喜她爹做了续弦。
李四娘刚入郑家大门,就当起了双喜她哥的便宜后娘,本以为这病也就这样了,哪知过了两年,随着双喜,三喜的出生,这毛病居然就这般好了。
李四娘时常感叹,说天命弄人,要不是那场烂脸的毛病,指不定她就成了哪个富户人家的姨太太,吃香喝辣,哪里像现在这般,苦哈哈日日给人当厨娘,便是不能成富家阔太,当个殷实人家的正房,那也是没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