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那个小女孩的父亲再也没回来,一零二四离开家乡再入江湖时,青梅还是没有阻止。
她只是在一零二四和自己告别时,送出了似乎早已准备好的包裹。包裹里装着四件衣服。
在此之前,青梅每年都会在季节交替之际为一零二四缝上一件衣物。而此后,青梅还会不会为一零二四缝衣服。
一个没问,一个也没说。两个人只是寒暄两句,笑着挥手告别。走的时候,一零二四还特意去摘了一捧青梅,一边走着一边吃着。
一零二四把核都吐在路边。他说,也许等他回来时,那些梅核就会长出嫩绿的芽儿了。
我问一零二四:“为什么要再入江湖城?”一零二四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你没进过江湖,所以你不知道那里究竟多热闹,对于一颗不太安分的心的吸引力又有多大。”我无法否认这一点。
一零二四接着缓缓叹了口气说道:“那个时候的我也太年轻,妄想着一个人可以改变那座有些冰冷的江湖。”
“所以你失败了?”
“嗯。”
“为什么?”
“因为那座江湖其实一点都不冷。”剑客的视角总与我们这些常人不太一样。
苏幕遮也老是对于一个问题得出一个迥异于常人的答案。而那些答案似乎真的如剑,可以刺进人心里,刺的很深。
而一零二四还是一把一把迥异于其他剑客的剑。从他第一天开始有名声传出来,江湖上的人就知道,他会将这个江湖给捅个通透。
结果也果真如此。江湖城大概是这方天地里活动人群最多的一座城了。
每年都会有难以计数的人蜂拥着涌入这座只有一个东门的雄伟巨城。可是江湖城去而不是这个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城池。
我问过苏幕遮为什么。苏幕遮懒洋洋地回我:“死了呗。”苏幕遮还说:“江湖城是这方天地里每年死去人最多的城池。”我不信,就问他:“难道你知道江湖城每年死去多少人?”苏幕遮说:“不知道。但我知道那里死的人一点也不会比死在外城的人少。”我还是不信。
苏幕遮说:“你爱信不信。”我信了。所以我去找了司马。他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将军很放心把军队人员的管理交给他。
我想他应该知道外城里每年会死去多少人。可当我问他时,他只是冷冷地回了一句:“不知道。”我不信,继续追问。
司马直接不搭理我了。然后我使出了极为无赖的一招。他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
他开始时还能忍受。可当我跟着他一起进了茅厕的时候,他还是招架不住了。
但他还是说他不知道。我说:“就算你不知道,那总有别人知道吧?”司马说:“那个数字只有一个人知道。”我问:“谁?”司马说:“将军。”我当时盯着他仔仔细细里里外外看了半天,可他没有任何反应。
他没骗我。我去找了将军,但只远远看了他一眼就决定不再提起这个问题。
他的脚步太过匆忙。我实在找不出任何耽误他片刻的理由。后来我偷了他的楚州军,成了三军统帅,但是我还是不知道这个数字。
司马曾经向我汇报过一次。那时候,我才挤走将军,有些莫名的情绪在心里酝酿,索性喝了个烂醉。
我睡着了,被司马的声音惊醒,可听到他说话的内容,我选择了继续沉睡。
只有他知道的事情,我真的不想知道。我还记得,当时司马见我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愤恨的说了一句:“为什么你当初要救下我。”我把脸埋在双臂之间偷偷笑了好久。
苏幕遮是我最好的朋友。因为他比我还要任性。司马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因为只有他会容忍我的所有任性。
但是如今,我不再惧怕背负起那个罪恶又血腥的数字了。我问一零二四:“江湖城每年会死很多人吗?”一零二四点头。
“多少?”一零二四有些迷茫,但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很诧异地
“看”了我一眼,不明白我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他仔细想了一下,才说:“很多很多。”我没说话,只是在揣测这个很多是多多。
一零二四接着说:“很少会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至少我在江湖城的三年里没遇到过这样的人。在那里的人通常指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如何不成为死去的那一批人。”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忍不住问为什么。
为什么那么多人明知会死去,却还是甘愿趋之若鹜?一零二四笑了笑:“理由太过复杂,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得不去的理由。金钱,女色,权利,地位,对于武道的渴望,还有追求的是自身强大不被欺凌。当然,如果你对于这些词汇不太喜欢的话,你也可以把他们统合成梦想。”梦想这个词,每个人都似乎很熟悉,可我总觉得摸不透。
它就如同水中之月,镜中之花,看得见却摸不着。但是毫无疑问,它是确确实实存在的。
我想问一零二四梦想是什么。可是又觉得这个问题似乎太傻,于是放弃了。
一零二四说:“江湖城外的竹林很大,甚至比江湖城本身还要大。那些竹子连起来可以搭成一个通到天上的梯子。”这个说法很冷酷,但也很有意思。
我说:“你怎么知道能够搭到天上去?难道你去过?”一零二四笑道:“我当然没去过。那里太冷了。我不喜欢。”一零二四似乎不是一个很有幽默感的人。
这样的话让我有些吃惊。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那里很冷的?”一零二四随意说道:“我虽然没去过,但是我的剑去过。”我这才想起那柄被一零二四当成纸鹤飞出去的剑。
我还以为我已经可以理解一零二四了。现在看来,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乎仍然很遥远。
“你是……仙吗?”我想了一下,觉得还是直白些好。一零二四很自然地说:“不是。”
“但是我觉得你这样的境界,和仙似乎没有太大的区别。没想过要成仙吗?”小羽和我说过一些仙的威能。
从我的感觉上,一零二四可以算是一位剑仙了。只是一零二四却浑不在意地说:“为什么要成仙呢?”我下意识开口想说为什么不要成仙呢?
可是想了一下,却没能想出一个充分的理由。
“就拿我自己来说,我就想成仙。成仙可以获得足够强大的力量,而有了力量才能做到一些想做的事情。”一零二四想了一下,才很认真的说道:“强大?我觉得我已经很强大了,到现在还没有遇到一个可以打败我的人。而且,我想做的事情似乎和强大无关。我弱小的时候做不到。强大的时候还是做不到。”连一零二四都做不到的事情。
我很难想象那是什么事。
“你想做什么?”
“额……”
“不能说吗?”我还是很想知道。
“也不是。”一零二四低着头回我。这样的姿态一零二四还是第一次摆出来。
“不好说?”
“也不是?”
“我很好奇。”
“我听出来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一零二四却忽然抬头看着我:“你有爱的人吗?”这还真是个出乎我意料的问题。
“有。”
“那你当面对她说过你爱她吗?”一零二四有些迫不及待。我盯着他看了很久。
他也盯着我看了很久。
“大概有吧。”一零二四低下了头,声音里有着羡慕和羞涩。
“我就想能够当面对她说上一句我喜欢你。”最后的我喜欢你四个字微弱的似乎要消散在风雨里。
我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一零二四强撑着说:“很好笑吗?”我忍着笑很平静地说:“不好笑。”但是刚说完,又笑得停不下来。
一零二四低着头看着下面被雨水煮的滚开的护城河。他衣领间露出的脖颈异常的红,看起来像是河里被煮熟的龙虾。
我笑累了才问他:“你和她为什么会分开?”
“因为……因为……因为……”一零二四一连找了好几个借口,可都被他否定了。
最后他终于选定了,理直气壮地说:“都是因为一剑。”
“一剑?”
“嗯,都是因为他。”一零二四像是找到了切入点,一下子就打开了话匣子。
一剑大概是一零二四唯一的朋友吧。这个大概就是一零二四自己说的。
因为两个人从来没有确认过这一点。一剑也是个剑客,极好的剑客。他的名字由来是因为他出手从来只有一剑。
按照他的话来说,要是打不过的话,那只出一剑就够了,出再多也还是输。
要是打得过,一剑还打不赢的话,那和输了也没什么分别。一零二四在背着一个叠放了四件衣服的包裹入了江湖之后,就在江湖城的武道碑旁找了个小客栈住了下来,然后一住就是三年。
第一年,一零二四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过人之处,完全和之前那个一战成名的少年剑客成了两个人。
他在武道碑旁设了个赌局,和每个人比剑。赢得拿钱,输的给钱,也无所谓数目。
这时候和他比剑的都是江湖城里籍籍无名的剑客。这一年的时间里他有赢有输,赢得钱刚刚够付自己的食宿钱。
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一零二四说:“这并不是我这么做。而是他这么做。以前他就告诉我,若有一天他的剑术达到了一个很厉害的境界。那他一定会去武道碑旁设上这么一个赌局。赢一些眼高手低的。输给一些诚心诚意的。输给一些诚心诚意的人是因为他曾经就遇到过这样一个人。明明打得赢他却很费力地输给了他。那个时候,他刚刚被人揍得很惨,一度想放弃练剑。可是等到他后来明白过来的时候,那个人却早就死于一场比剑。后来他还去找到了那个杀人者比剑,结果发现那个杀人者的剑术比他还要烂。至于要打赢一些眼高手低的,则是因为他被这样的人奚落过很多次。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一零二四说的他是青梅父亲,那个给了他练剑希望的人。
我有些惋惜。可一零二四却洒脱的告诉我:“其实这一切,早在踏入江湖前,就可以看开了。”江湖城只有一座城门,叫生死门。
门的正面是个苍劲有力的生字,而当你入了城,你会发现,在门的背后还有个寥寥草草的死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