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吃饭睡觉浇水施肥偶尔还接待两个病人的马文才浑浑噩噩过了几日，终于按耐不住心中的歉疚与热爱，锁上院门，回了蝴蝶镇。许道人走之前的那番话，让他越想越害怕。真的爱着，又怎么会想被人毫无心痛的忘却。相忘于江湖，不过是人随口说说。上次他走的太过匆忙，没有给任何人机会。她还欠他一个解释。他也欠她一个信任。
他不知道此去蝴蝶镇能否再遇到那只迎光飞翔的蝶。许道人说过，人与人之间皆有缘分，缘分未尽，总会阴差阳错，缘分若尽了，那就只剩呜呼奈何。就像那个纵身跃入劫云决心永沉心魔之海的身影，从此天上地下，再不会和他有一丝交集。但无论如何，他想也必须试试。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尝试爱一个人。他决定毫无保留。
他回到了那个再别百年的家。青石砌成的墙还看不出被风化的痕迹，原本爬满院墙的翠绿葡萄藤却早已死去，一枝一叶都不曾留下。门上简单的环状黄铜门环生满了铜绿，大概好久都没人住过了。他推门进去。吱呀的声音预示着门的命不久矣。庭院里的摆设还是他离开时的模样，只是现在剩下的多只是木头烂掉后的残余。屋子保存的出奇的好，没有虫蛀也没有风化。他进了屋，走动带起的微风掀起满屋的尘埃，在金色的阳光里飞舞。他挥了挥手，所有灰尘被袖口扬起的风卷出了屋子。这时他才发现这座屋子被人施过一种保护法术，所以屋内的一切都完整地保存了下来。这个法术不是出自许道人。失望的心又燃起橘红色的火。
去了趟最近的城池打听了一下，他才知道原来这座镇子里的人都被几十年前的妖怪吓跑了。还有路过的商人说在蝴蝶镇里被妖怪追赶。此后再没有人愿意路过那里。而蝴蝶也在无人知晓的原因里消失无踪。
他住了下来，留在这座可以说是荒无人烟的小镇里。他开始拾掇那些荒废的土地，不用任何术法。他有足够的时间与力气将整座小镇的田地都重新翻了一遍土，然后洒下可以开出油菜花的种子。他想万一哪天蝴蝶重新回到这里，也能有个满意的栖身之所。累了的时候他便坐在那座由他亲手堆出的坟边，靠着石碑轻声朗读道经。以前的他还需要在许道人的督促下，才会去做这枯索无味的功课。而现在，他开始主动用心去审视这本薄薄的书册。那些从嘴边徘徊过千百遍的字句一天比一天更有味道。他渐渐发现他不再需要喝粥，也不需要吃进任何食物。遍布于万事万物的纷繁的灵气会在他咏诵经文的时候自然而然流入他的身体。到后来不朗读的时候，灵气也会进入他的身体。再后来，他可以有选择的吸收自己想要的灵气。
时间慢慢对于他似乎渐渐失去了意义。恍惚的时候，他甚至记不清居住在此的目的。
大概油菜花开的第三十八个年头，那时正逢盛夏，整座蝴蝶谷都开着齐腰深的油菜花。如果你从天上看下去，真的可以看到一片金色的海洋。蝴蝶镇来了两个似乎在旅行的人，一男一女。因饱受折磨而不得不关掉强大感知只留凡人感知的马文才和以往一样从院子里推门出来，准备迎接这对勇敢的旅人。自从这里开满油菜花后，偶尔会有勇敢冒险的人路过。他很乐于和那些人做些接触，好去稍稍了解外面的世界打发一下无聊。虽然每次他都会很谨慎的消除掉这些旅人离开后可能带来的影响。他不想别人来破坏这座小镇的宁静。还有，惊喜总是属于那些勇敢的人们。至于那些因为妖怪传闻而害怕不敢前来的凡夫俗子，大家无缘无份。
这大概是一对陷入甜蜜时期的情侣，听上去男方要主动一些，女方则带着惯有的矜持。马文才微笑着打开门，想给这对情侣一个惊喜。然而打开门的瞬间，他被惊了，还没有喜。因为害怕看错，所以他睁大眼睛甚至打开可以沟通天地的感知。但是结果是一样的，眼前这个穿黄色衣裙的人恰恰就是他要等的她。其实也不对，他等的她不该牵着别的他的手。
他努力回忆了一下，发现自己还记得牵她手的感受，还可以根据当时的触感理出她手心的纹路。但，那又怎样？
弯弯的眉、弯弯的嘴、小巧的鼻尖组成的那张精致的白皙笑脸。还有随着脚步一颤一颤的双马尾。被人攥在手心的手。和以前一模一样。但，那又怎样？
她没有抗拒。
那个他说：“这满镇的油菜花可真好看，一定是为了专门迎接她而开。我们在这里住上几天吧。”
她看着他，一脸惊愕。
马文才心想，她真美。然后关上门。恰齐手诀，打算逃跑。有些惊慌，他试到第三次才飞起了身。然后在推开门的她的注视下，消失在蓝天白云之间。
谁他（娘）的说等待恰逢花开？
嗯，这样也好。我可以安安静静成仙。马文才把自己的气息从天地间隐去。躲在万顷西子湖的一顶荷叶之下，默默吐着泡泡。他不想再梦蝶，所以还是做鱼，做鱼有鱼的快乐。
头戴青箬笠绿蓑衣的老翁在垂钓。扎着小辫子的黄毛小儿趴在船头摘莲蓬。衣着绚丽的男男女女盈盈笑语。马文才觉得那些摇橹的声音真的很烦，沉入阳光照不到的水底。有别的鱼路过，一旋尾巴带起泥沙，呛得马文才又忍不住吐泡泡。
马文才就这样呆在水底，成了绝美西子湖里一只不会长大的锦鲤。时间对于一只鱼来说更没有意义。许道人说过，鱼只有七秒钟的记忆。还有鱼从来也不勇敢，遇到点风生水起，就立马跑回水底。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马文才在一次雨后跑到湖面上晒太阳。有个穿白衣的女子坐在曲曲折折的廊桥上，一只手里拿着一把绘着荷花锦鲤的油纸伞，一只手托腮痴痴看着荷花别样红莲叶无穷碧的湖面。不用想马文才也知道，又是一个等着还伞的单纯姑娘。这样的戏码，作为一只眼里不是一般好的红鲤，早就不知道看过了多少。打量了一下女子的容貌，觉得可以打上七分。也就是说这个女子有七成概率等到那个男的。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就有一个举止文雅的书生从迂回的长廊走了过来。两个人一见面不约而同涨红了脸。
真是无趣。马文才吐了串泡泡。
突然他心思一动，身体刹那变的巨大，然后尾巴一摆从廊桥上高高越过，却没有落回水里，而是越升越高。身上稀里哗啦滴落一滩水，在那处小亭子大小的地方好似下了一场阵雨。红的讨喜的鳞片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引得廊桥上的人纷纷探头往天上看。
来到云层之上，脱离众人视线的他变回了人身，还有些不适应，没站稳，摔在云层之上。他借机仰躺在千变万化的白云之上，看着头顶之上黑云慢慢囤积。紫色的电光越聚越多，还发出沉闷的轰隆声。空气仿佛都凝固了。马文才看着眼前这副颇有些千篇一律意味的景象，打了个哈欠。双眼中不自觉各溢出一颗泪水。
翻了个身，趴在云层上的马文才伸手在云层上挖了个洞，探头看着西子湖上或坐或立的众人。有男女含泪告别。“此去京中赶考，不知能否考中。若考中，定当骑着高头大马回来娶你。若明年此时，我仍未有音信传来，你就寻个好人嫁了吧。”“你何时归，我便何时嫁。若你从此一去不归，那我也终身不嫁。”
声势浩大的雷电劈在马文才身上有点痒。他现在才发现许道人传给他的道经何止是捷径，还是条通衢大道。这些年，他也围观过几次别人渡劫，无一例外全都被劫雷劈的烟消云散。连心魔劫的影子都没看到。这让他有几分得意，又有几分失意。他望着劈完雷电，开始孕育心魔幻境的劫云，心里打着架。
是沉？是浮？
现在的他早就清楚当初许道人并不是渡不过，而是不愿意度过，打都不曾打，又怎么可能过？他想了很久，想到白天变黑夜，黑夜又变白天。他与娘亲的缘分尽了，与许道人的缘分也尽了。那成仙还有什么意思？高高在上，超脱于世？他忽然有几分明白捷径的意思了。仙从来都是万古长存。可他这样修来的仙真的可以万古长存吗？凭什么长存？凭无情无爱？凭无忧无虑？还是说凭一口欲与天齐的气？这点听上去倒是不错，不过很可惜，修逍遥的他不知道那是个什么玩意。
想不出确切结果的他索性不再去想。他站起身，跳起来，撕碎了那团看着就恶心的劫云。然后一头扎进了西子湖里。他的落点就在刚才的地方。那对涨红了脸的男女还没走。他探出身子，扒在廊桥栏杆上，指着那个举止文雅的书生对着那个吓了一跳的白衣女子说：“他在去年这个时间，借给别的女子一把伞。在前年，也借出一把伞。前两天，他还借出一把伞。”说完，爬上廊桥，拖着湿漉漉的衣服，理理贴在额前的头发，推开一脸不善的书生，大摇大摆的扬长而去。待在西子湖这么多年，他还从来没走过这穿行了整个湖面的廊桥。他不想借伞，也不想还伞。他只是想走走。然后鼓足勇气，去看一看那片油菜花今年还开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