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头死后的那段时间里,我陷入了持续的不安中。那种不安源于生命的脆弱。死亡像是一口削铁如泥的钢刀,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提着,压着我的脖颈。我可以清晰的感觉刀上的寒气透过皮肤进入我的大脑。被血腥味刺激的我整整一个月没吃任何肉类。
但这都不是我关心的重点。我最在意的是别人对于老王头的遗忘。原本由老王头一手操办的事,没了老王头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吃饭睡觉洗澡出操,所有的一切依旧井然有序的进行着。周围人的谈话中也刻意避开了老王头的一切。只是偶尔会有人想到老王头的滑稽表现,卟哧一笑,接着就是漫长的沉默。我讨厌这样的感觉。我讨厌连回忆都在躲避着某些人的感觉。
那些为了别人而付出生命的人应当被铭记。
军中有一部分从来不用参加战争的人。他们的工作是抄经,为所有在战争中死去的人抄经,抄《往生经》。传说被《往生经》超度的亡魂会有一个比较幸运的来世。
所以我很自然的向这些抄经人学习经文,我要亲自给老王抄经。《往生经》用的并不是人间的文字。他们说这是冥界的文字。我问他们意思,他们说不知道。他们怀着虔诚的心态认真的一笔一划一字一句抄了无数遍,但他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好,这也不重要。
我想给老王抄一份很漂亮的经——不得不说那些抄经人抄的经真的很漂亮。我练了好久,也试着给其他认识不认识的人抄经。直到我确信,我写出的经文足够漂亮。
给老王抄经前,我反复的洗手。我害怕会有血液从我手心渗出染到经文上,老王托梦告诉我他新的人生过得并不好。
我清晰地记得那天的阳光很好,斜照在身上暖暖的。还有微微的风。空气中飘着桂花的香气。天空蓝的彻底,云也格外的白。人吸上一口气,都会有一种要飞起来的感觉。
那无疑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
我写的很慢,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慢。幸运的是那天我的手很稳也没有写错。万分紧张的我写完后就沉沉睡去。
被一阵强风吹醒的我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桌子上才写好的几张经文散乱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扑过去,一张张查看。每一张经文都一模一样,而且都没有署名。我无法分清哪一张是老王的。头脑一片空白的我最终撕碎了所有的经文。
我头一次清楚的认识到,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从出生日期地点到头发长短肤色黑白通通不一样。他们的经文也该不一样。他们该被单独记住。而不是像这样只要打乱了顺序,就再也分不清。
幼稚的我陷入了自己编织的思维囚笼里无法挣脱。我无法纠正自己,只好改变什么。最终我选择了一种简单的方法,给他们写传。我要把他们的生平都记录下来,好让他们在往生节受人祭奠的时候有所凭依。但立刻我就意识到这会非常困难。
我从来没有想象中的了解一个人。
我认识老王头,我清楚他是怎样一个猥琐又无耻的老混蛋。可是我其实都不知道他的名字。甚至我问了很多和老王头认识比我久的多的人,他们都不知道。
这并没有让我动摇,反而让我更加坚定。没有名字,没有出生日期,没有生活地址又怎么样?我只写我知道,写别人知道,写他身上确定发生的事就可以了。他总有被记住的时候。最糗的事,最自豪的事,最爱吃的,去过哪里,爱过谁。如果他的人生只能用一句话就概括的话,那我就用这寥寥数十字去形容他是怎样一个谁。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将军。他没有表示支持,但也没反对。我并不怎么意外,这是我的事,理所应当有我来完成。
每个人都会有想做的事,这些事通常都该由自己完成。别人若帮你值得庆幸可以少花费些功夫,别人若不帮你那是别人也有自己的事。人生来就是一个人,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面对所有快乐与不快乐直至一个人死去。我很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但说真的,好难做。
我开始努力一个人完成这项工作。并不是没有人愿意帮助我,只是少年时期特有的倔强阻止我接受这些帮助。我想大概每个年轻人都曾有过自己一个人可以打败全世界的想法,但实际上,拥有这种想法的同时,又总是被全世界打败着。
我在闲暇之余搜集故事。最开始是身边死去的人的故事。我用我所有的俸禄来请和这些死去的人比较亲密的人喝酒。我们围着篝火,喝着小酒,唱着小曲儿,说着一些伤口还未愈合的旧事。有的人喜欢一口气讲完故事然后一口气灌完一坛酒,有的人喜欢一口气灌到晕晕乎乎再讲故事,有的人喜欢喝一口酒讲一段,有的人喜欢讲一段故事喝一口酒。有好多人讲着讲着就哭了,有好多事哭着哭着就没有后来了。
明月清风里,笑声和哭声翩翩起舞。夜空繁星上,寂寞和孤独浅吟低唱。
那是一段令所有人都铭记的日子。一群大老爷们聚在一起相互取暖的情景说不出的苍凉。
后来,他们不仅仅说死去的人的事,也说自己。有好多故事讲到一半,听故事的人还在,说故事的却已经死去。有好多故事讲完了,说故事的人开始听故事,听故事的人再也无法说故事。
越来越多人加入到我的聚会里,他们天黑而至,天明而归。我写字编故事的功力也越来越深厚。只是一双手如何写得尽千万人的春秋?
我意识到我一个人永远也无法填补所有人的伤口。于是我妥协了。我接受了更多的人参与到这本书的编写。
也是从这个时候起,楚州军发生了难以形容的变化。最直接的表现,原本强大异常的楚州军更加强大了。我的位置也开始飞升起来。他们看我的眼光也越发的柔和。我仿佛看到无数的老王。
司马对我说:“你成了所有人的儿子。”我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