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贺建国一家坐手扶拖拉机回市里。
一家四口和一辆自行车都在车里,还有两个席地而坐的壮小伙子,旁边摞着好几摞带盖的大木桶,这是农家常用的粪桶,即使刷洗得很干净,依然散发着淡淡的臭味。
这是去粪管所拉粪水,回来沤肥。
贺楼大队现在是模范村,各方面做得都不错,每年能从上面领到不少粪票,再分到各个生产队,拿着票去粪管所里领粪肥回来壮地,可把不少生产大队羡慕坏了。这一回本来打算去县城粪管所,但是贺建国一家回城,他们就改了主意。
“铁柱,咱们生产队什么时候买的拖拉机啊?”坐在车里颠簸了一阵,贺建国紧了紧身上的军大衣,扭头问开车的赵铁柱。
赵铁柱一边掌控着车头,一边大声回应道:“今年刚买的!我还特地去拖拉机培训班学了一阵子。买了手扶是为了增加劳动力,这家伙,车厢比平板车装的东西多,吃柴油,跑得比马车快。俺查了咱们生产队的账,这几年余下不少钱,又向生产大队借了点钱,买了这台手扶,是咱们生产大队的头一份!等过完中秋,正好去拉玉米棒子,耕地种麦都能用!”
贺建国赞道:“行,有魄力!拖拉机确实比三牲省时省力,好处在后头。咱们生产大队早就该多买几台拖拉机了,我跟大哥提过,大哥说各个生产队的情况不同,咱们生产队算是比较富裕,所以买得起,有一两个生产队的工分值才八分。”
赵铁柱嘿嘿一笑,“我也这么想,光凭几辆平板车,不下雨还好,慢慢干都没关系,下雨时心急火燎,才能拉多少?速度又慢,全靠人力。虽然手扶吃油,但省时省力。”
穿着大衣的齐淑芳第一次坐在拖拉机里,觉得很稀奇,摸了摸铁皮车厢。
真干净啊,擦得锃亮锃亮,农村天天尘土飞扬,只有天天擦拭才能保持得如此整洁,可以和爱惜自行车的同事媲美了,家务活不干,就把自行车当宝贝一样天天给它洗澡。
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土路坑坑洼洼,手扶拖拉机颠颠簸簸,车厢内侧两边各有一个凸出来的凳子式座位,齐淑芳坐在其中一个上面,虽然隔着厚厚的大衣下摆,仍然硌得屁股疼,七斤和平安起得这么早也不觉得困,分别坐在贺建国两条大腿上,嘻嘻哈哈,兴奋极了。
七斤扭来扭去,盯着开车的赵铁柱,“爸爸,车!没有马的车。”
“嗯,这是拖拉机。来,七斤,你认一认,这是拖拉机,如果有人问你这是什么车,你就告诉他们是拖拉机。”齐淑芳循循教导。
七斤还没开口,平安已经哈哈大笑着道:“拖拉机!”
她口音不太清楚,齐淑芳觉得她说的好像是“土了机”,而不是“拖拉机”。
七斤却道:“妈妈,我认得啊,拖拉机!”
齐淑芳一愣,“你又没见过,怎么认识这是拖拉机?好孩子不说谎话哟!”
“我才不是坏孩子!”七斤不高兴的噘噘嘴,见父母有点不相信,他急了,抓耳挠腮一阵子,眼睛突然一闪,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块钱展开,“拖拉机!”
一元钞票上面的图案就是女拖拉机手开着拖拉机,虽然和赵铁柱开的拖拉机完全不一样,贺建国瞟了一眼,对这一块钱的来历很好奇,问七斤从那儿弄来的一块钱。他和妻子平时给七斤零花钱,都是一分二分,最多五分,一毛都很少给。
七斤立刻把钱塞回口袋,用手捂着,一脸防备。
“不用说,肯定是爹给的。昨天从家里出来,他兜里一分钱都没。”齐淑芳道。
贺建国了然,问七斤,果然是贺父给他买本子和铅笔的。七斤没有正式入学,却早就跟齐淑芳读书写字了,现在可以数到一百,会背乘法口诀,会做十以内的加减法,会写简单的字,会写自己和平安的小名,因为他们俩的小名笔画少,最容易写。
“不对,七斤,钱上面的拖拉机和你铁柱哥开的拖拉机不一样。你看,你铁柱哥开的是手扶拖拉机,钱上是小四轮式圆方向盘。”贺建国挑剔。
“不一样啊?”
七斤把钱掏出来瞅瞅,从贺建国腿上滑下来,车厢最前面,踮着脚尖往前看,脸上露出不解的神色,扭头看齐淑芳,“妈妈,拖拉机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
“咱家奖状上面有手扶拖拉机的图案。”齐淑芳先给贺建国解释七斤认识手扶拖拉机的原因,然后笑对七斤道:“你看,咱家的自行车和你叶大娘家的自行车一样吗?”
七斤摇头:“不一样,咱家是大金鹿,叶大娘是凤凰。”
“对呀,你看都叫自行车,却有很多种,你在门口玩的时候,是不是看到过和咱们家、叶大娘家都不一样的自行车?”
“有!”
“这就对了,不一样的自行车都叫自行车,不一样的拖拉机当然也都叫拖拉机了,这叫统一称呼,具体的样式和品牌有关。”
齐淑芳耐心地给七斤讲解,终使得小家伙茅塞顿开,举一反三道:“缝纫机也不一样。”
“七斤真聪明!对,不同品牌的缝纫机样式也不同。”
平安却指着七斤手中忘记放回兜里一块钱:“钱钱!妈妈,买果果!”
前几天,水果店供应梨子,薛逢带她去买水果,她就记住了当时的场景,于是揪着贺建国的大衣上的纽扣,哇哇大叫。
“好好好,回家吃果果。”
贺建国不说买,是因为他和齐淑芳上班,没时间去买,好在家里还有不少梨。
车里两个小伙子都笑了,“建国叔,淑芳婶子,你们可真是有耐心,要是俺家娃这么啰里啰嗦地问我,早被我一巴掌打在屁股上了,哪还有精力教他们分辨什么拖拉机自行车,要不是铁柱主张买拖拉机,别说坐了,就是摸俺们都摸不着。”
齐淑芳微微一笑:“孩子嘛,都很有好奇心,好好给他们解答问题,他们以后就会继续询问,如果打一顿,吓得他们以后有问题都不敢问,得不偿失。”
“是是是,婶子说的真有道理。”
玩了一会,平安率先觉得困了,从贺建国腿上滑下来,蹬蹬蹬扑到齐淑芳怀里,齐淑芳刚把她抱起来,她就趴在齐淑芳肩膀上睡着了。
齐淑芳拿起小棉披风给她盖在身上。
赵铁柱认真地开着车,连头都没回,“淑芳婶子,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要武每次见到你就特别高兴,。”虽然沈要武和齐淑芳是以名字来称呼彼此,但是沈要武比贺建国低一个辈分,所以赵铁柱一直都叫他们三叔小婶。
“这个,可说不准。”她现在和贺建国一样都是周末休息,回来的次数应该多过以前。
“哦,也是,你们还得上班。”赵铁柱说完,猛然想起临来前沈要武的交代,“淑芳婶子,车里那个竹篮是俺家的,要武腌的青皮,你们拿家去就饭吃。”
“这怎么行?现在家家户户就两只鸭子,一年能下几个蛋。”
这二年副食品供应十分紧张,一枚鸡蛋或者一枚鸭蛋都能卖到八分钱了,以前副食品供应是按斤算,现在是按个算。
“怎么不行?我家娃子吃了婶子家多少好吃的,我都数不清。我们家那两只母鸭子,阿爷天天捞水草歪蚌逮蚂蚱□□喂,一天两个蛋,家里腌了百来个,就给婶子拿了二十个,婶子要是不收,就是嫌少了。”沈要武就是担心齐淑芳不收才叫赵铁柱直接拿到车上。
拖拉机开到齐淑芳家门口,赵铁柱直接就把篮子拎下来,自己开拖拉机突突突地走了。
把两个孩子和鸭蛋交给薛逢,贺建国和齐淑芳匆匆拿两个素包子去上班,赶时间,起得早,在家没来得及吃饭。
“哎……我说……我说你们就不能慢点儿啊!”对着他们的背影抬了抬手,薛逢想说昨天副食品店上午挂公告,下午自己抢购到一大块牛肉和一节牛腿骨,晚上开始炖,炖到早上肉烂汤浓,配着素包子吃,或者泡点壮馍,哪知这两人速度这么快,瞬间就没影了。
低头看看睁着圆溜溜大眼的平安,薛逢笑道:“你爸妈没口福,咱们在家吃肉喝汤。”
“吃肉!”七斤眼冒精光。
“肉肉!”平安跟着叫,眼睛水水亮亮,像极了齐淑芳。
薛逢用力亲了平安一口,“乖孩子!”
平安和七斤不仅长相肖似齐淑芳,胃口也都随了她,平时无肉不欢,炖得烂烂的肉切得很碎很碎,连着汤七斤喝了一大碗,挺着肚子让薛逢给她揉,平安也喝了一小碗。
“安安可真棒,来,大姨给你擦擦嘴。”
吃完饭,洗完碗筷,薛逢和往常一样,打开收音机,收听中央广播电视台的新闻。
听到张老、郑老、慕老等人相继出山将参加会议的消息,薛逢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他们年纪都很大了,出任要职几乎不可能,但出席会议就代表着风波已过。
刚笑了一下,薛逢就收了笑容,露出一丝沉思。
不对劲,电视台播放的内容过于统一了,是不是被控制了?家人发电报都没提起这件事。
因为几位老人心中属意的那位没能正式上位,恢复工作问题遇到了阻挠,看来,还得等些时候才能回家了,要不要发电报让父亲过来住段时间?反正留在首都无所事事。
这一二年,薛父没少跑古彭市看望女儿和外孙,倒和贺父成了好友,经常住在贺楼大队。
“安安啊,赶明儿让你薛姥爷过来玩好不好?”三个男孩子早在院子里玩开了,只有平安乖乖巧巧地坐在薛逢大腿上,看着薛逢翻出来给她看的彩色小人书,听薛逢说话,她抬起小脸,迷茫不解,看得薛逢忍不住狠亲了几口。
还是小娇娇可爱又贴心,哪像臭小子没事就疯玩。
薛逢三十多岁了,小时候又吃过很多苦,身子骨并不强壮,生双胞胎时就伤了元气,医生建议她不要再生孩子了,而且她也确实不想再生,所以很疼眼前的小外甥女。
平安回亲了好几下,涂了大姨一脸口水。
齐淑芳上班后也明显感觉到上班的气氛不如以往那么热烈,好像有点意兴阑珊?不,或者用消极来形容更恰当。
也不是全部都这样,有人欢喜,说话眉飞色舞,有人彷徨,满脸愁云惨雾。
怎么形容呢?就是浩劫当中在各地大部分当权的和那四个人派系一样,而现在四个人相继被捕,同一派系的哪个不是人人自危?都没心情工作了,另一小部分则是扬眉吐气,兴奋地差点完不成工作,以至于进度停滞。
工作任务并不重,齐淑芳处理完自己的工作,拿着搪瓷杯倒了开水泡菊花茶,这段时间忧心忡忡,有点上火了,牙龈肿痛。
人人自危而消极的同事们还在那里唉声叹气。
等到工会拿着一沓票证过来,让大家抓阄,高兴与不高兴的同事们才兴奋起来。
这次有两张凤凰牌缝纫机票、两张飞鸽牌自行车票和两张上海牌手表票,还有一张红灯牌收音机票,一张华生牌电风扇票。
一共八张票,却有上百个人抓阄。
齐淑芳因为家里有三转一响,就没参加抓阄,只盯着电风扇。
每年三伏天都特别热,她倒是不怕热,可是贺建国不耐热,她早就想买一架电风扇了,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弄到电风扇票。
轮到电风扇票抓阄时,她踊跃上前,然而,手气并不好,没抓到。
王大姐抓到了收音机票,顿时如获至宝,她家就缺收音机了,见齐淑芳拿着空白纸团,不禁笑道:“你没抓到?那么是谁抓到了电风扇票?”
机务段副段长抓到了,但他家庭负担比较重,没钱买风扇,见齐淑芳想要,就让给她了。
这种情况很常见,今天抓到票的有三个都让给同事了,有的是家里买不起,有的是自己家里已经有了,不需要再买。
齐淑芳再三道谢,珍重地收好了票,明年年底到期,那么明年春夏之际买下比较好。
“淑芳,你听说了吗?”暂时没事干,王大姐靠到齐淑芳桌边和她聊天。
“什么事?”
王大姐眼里闪着光芒,“首都百万军民□□,庆祝粉碎四。人。帮的胜利!可以说是举国沸腾。是不是说以前那四个人说的话办的事都不算数了?”
原本热烈拥护那几个人的同事听了这句话,脸色更加灰败了。
齐淑芳抿嘴一笑,不予置评。
过了一会,齐淑芳问是从哪里看到的新闻,王大姐说是收音机,随即道:“对了,站长说把电视机搬出来,休息时间好收听电视上的新闻。淑芳,我记得钥匙在你那里吧?”
“是啊,是在我这里。”
一台上海飞跃牌的九寸黑白电视机,在火车站简直就是宝贝一样的存在,平时都是仔仔细细地锁在单独的房间里,舍不得搬出来用,齐淑芳都快把这件大宝贝给忘记了,没想到站长这时候突然提起来。
以齐淑芳的门路,也能弄到电视机票,鉴于电视机的吸引力非比寻常,价钱又特别贵,最少三百六,多则四五百,她暂时就没把心思放在上面,想等等再说。
她请示过站长,拿钥匙开门,几个男同事小心翼翼地把电视机和天线搬出来。
播放时得扶着天线,而且画面不太清晰,还得完全正对着电视机才能看到,侧看的话根本就看不清楚画面。
午休时,放电视。
齐淑芳发现所有同事都在场,一个都不缺,挤挤挨挨地看电视机,有的人吃饭速度慢,甚至捧着饭盒一边吃一边看,哪怕是已经知道的新闻,大家仍然看得津津有味,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来影响播放效果,态度非常之好。
其实,齐淑芳也很喜欢看电视,虽然不是书里说的什么彩色电视机。原因很简单,在她那个时代,气候恶劣,每个人苦苦求生,返璞归真,很多东西都没有了。
电视机就开了半个小时,大家意犹未尽地离开,三五成群地议论刚刚看到的画面。
齐淑芳喜欢归喜欢,没到大家狂热的地步,一下班,就匆匆回家,薛逢已经做好饭等着她和贺建国了,简单的家常小菜,和剩的羊肉汤。
齐淑芳和贺建国一边喝,一边问是哪来的牛肉。
在城里住了四五年,齐淑芳就买过三次牛肉,大部分农村都没有拖拉机,干活仍然靠牛马骡子,所以国家禁止宰杀,齐淑芳买到的牛肉两次是牛老了干不动才杀掉卖肉,一次是壮牛出事故断了腿不能干活,后者味道还好,老牛的肉质特别老,吃起来费劲。
薛逢道:“听说是运煤的平板车翻了掉沟里,砸死了牛。”
“哦。还是八毛钱一斤吧?”
“是呀,骨头九分钱一斤,别看就这么一节,三四斤重呢。”
那可不,一头牛的体积重量显而易见,骨头自然大且重。
薛逢提出想让老父来住段时间的请求,齐淑芳看向贺建国,后者很干脆地道:“来吧,昨天爹还问起薛大叔,还让我捎了点烟叶回来给薛大叔寄去。薛大叔上回不是说有个老伙计喜欢抽烟袋吗?爹特地留的烟叶。”
得到贺建国的同意,薛逢立即就给薛父发了电报,同时把烟叶寄回去。
不料,薛父这次却拒绝了。
薛逢虽然感到失望,但却明白老父不来必有用意,倒也没有强求,她早先停职,现在一心照料孩子,等待恢复原职的那天。她是不慌不忙了,贺建国和齐淑芳一点都不清闲,因为秋收时贺楼九队最先完成收割、耕种任务,其他生产队看着自己生产队里还没把玉米等庄稼收割完,超过半数的生产队都想买手扶拖拉机,回来就下地种麦。
买拖拉机,一定要收介绍信,然后到拖拉机厂购买。
有个生产队想买拖拉机,生产队里的钱不够,差三百,就问生产大队借,贺建党哪敢开先河?没见还有四个生产队以没钱的名义不买拖拉机?如果借了,那几个生产队肯定蜂拥而至,只能私人借给他们。
可是,贺建党手里也没那么多钱,和贺建军两人才凑出二百出头,就来问贺建国借一百。
和齐淑芳商量后,贺建国借了,不仅借了,还帮忙把拖拉机顺利地买回来,六个生产队里六台拖拉机,突突突地在地里忙碌着,热火朝天,一片好景象。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