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五年,永嗔再见景渊帝永湛之时,难免有几分激动。率领众官员接驾之时,永嗔倒还不觉得如何,待到入了无名园,众人远远跟随在后,他亲自陪着皇帝游园——近距离得看着对方,永嗔才觉得撑不住了。
五年没见,皇帝变得那么瘦,倒显得他眼睛大了许多。皇帝从前眼睛就这样大么?永嗔心里想着,目光捕捉到皇帝眼角细细的纹路,胸腔里涌动着一种又酸又胀的情绪,让他鼻子发酸、眼睛发涩。他努力撑大眼睛,不让泪水掉下来。
景渊帝永湛早已察觉永嗔的情绪,只道:“朕没事儿,这些年过得都好。”见永嗔假作转身观景借机揩泪,也不点破,也欣赏着园中景色,问道:“这处怎得还没牌匾?”
正是园子中心处的厅堂,隔池与东西两山岛相望,池水清澈广阔,遍植荷花。
永嗔收住情绪,笑道:“正是要求皇上赐名。”
景渊帝永湛笑道:“朕来时倒真准备了名字,不过不是给你这园子厅堂的,而是给你那两个孩子的。长子名百岁,这第二个孩子不论男女,都叫无忧,如何?”
永嗔一愣,道:“皇上明鉴,臣弟犬子乃是‘成’字辈儿的……”
景渊帝永湛摆摆手,道:“你的孩子自然与旁人的不同。”
永嗔一犹豫,君臣二人多年来难得如此刻般祥和,不欲坏了这气氛,便笑道:“凭皇上做主便是。”
景渊帝永湛果然展颜,笑道:“既然如此,朕也不能驳了你的面子。此地既然碧荷连天,以荷花喻人品,就叫‘远香堂’如何?”
一时逛到西边的鸳鸯馆,永嗔陪皇帝坐在厅内,透过那蓝汪汪的玻璃望出去,只见外面的夏日夜景都成了一场雪景。遥望着水池回廊上那一扇亭、一楼、一亭,永嗔笑指道:“此处是臣弟于这园子里最爱之处,也求皇上赐名。”
“哦?”景渊帝永湛笑道:“这却要仔细看看。”摇摇一望,只见那扇楼的扇面两侧实墙开了两个扇形空窗,一个对着一旁那楼,另一个则对着这鸳鸯馆,而后面的窗中又正好映入山上的笠亭,与笠亭的顶盖恰好配成一个完整的扇子。这番设计的确不凡。
景渊帝永湛笑道:“走,去亭子里面看看。”亭子并不宽广,是以众官员都留在鸳鸯馆中,只皇帝与永嗔入亭。
是时,清风徐来,明月清辉轻洒。
景渊帝永湛悠悠道:“东坡先生曾有词,曰‘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不如就以此命名,‘与谁同坐轩’如何?”
永嗔也不知为何,听得皇上这般讲,立时倒觉出此刻水中之月、园中清风的可爱之处来。
两人闲谈间,又将一旁的小楼记作“倒影楼”。
景渊帝永湛负手楼前,见楼前一幅对联,只见那上联写的是:竹雨、松风、琴韵;下联写的却是:茶烟、梧月、书声。他立在那原地,仰观许久,轻轻道:“十七弟离朕日久,朕竟不知你成了文人雅士……”似乎颇为感慨。
永嗔笑嘻嘻道:“花了两千两,从傅真山先生故居凿下来的真迹——还不错吧?”
景渊帝永湛愕然失笑。
两人慢慢往鸳鸯馆走着。景渊帝永湛道:“朕若有闲暇,真想在这园子里住上一年,观春日之山茶如火、玉兰如雪,待杏花盛开,遮映落霞迷涧壑。观夏日之荷、秋日之木芙蓉如锦帐重叠,更不必说冬日之老梅偃仰屈曲……”
“只要皇上愿意,别说住一年,就是住十年都成。”永嗔兴冲冲说完,也旋即意识到皇帝身份所限——南巡能住上一个月都是破格的事儿了。他沉默片刻,似乎也察觉了皇帝的失落,又笑道:“这也容易,臣弟原样给您在京都也修一个就是!”
景渊帝永湛颇为触动,先是笑了,却又叹道:“为朕一人享受,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倒也不必了,朕在你这里饱饱眼福便尽够了。”
“臣弟拿自己铺子的出产做路费,把这处园子里的物事原样运到京都便是。”
“你真是……”
两人一面闲谈,一面回到鸳鸯馆。众官员围上来,是夜自然又有一分筵席热闹。宴到□□,永嗔向皇上献礼,献的却是一套五彩十二花神瓷杯。
这套瓷杯一改从前以青花相配色的青花五彩,而是在素色如雪的白瓷底子上施以五彩,分别以水仙、玉兰、桃花、牡丹、石榴、菡萏、兰草、桂花、菊花、芙蓉、月季和梅花为每月花令,一花一月,并配以相应诗文。
景渊帝永湛取了瓷杯在手中把玩,只见那红彩鲜亮,黄彩沉郁,紫彩摄人,绿彩浓郁,蓝彩光艳,端得是精妙。他随手拿起的,乃是十一月的瓷杯,只见雪白的杯腹上,一面绘月季花随风摇曳,红花争艳,一面楷书青花诗文:不随千种尽,独放一年红。
“好心思,好精巧。”景渊帝永湛果然新奇,将那一个个杯子子仔细赏玩,却见菡萏配的诗句“根是泥中玉,心承露下珠”,兰草配的却是“广殿轻香发,高台远吹吟”。
正是从前永嗔幼时宿在毓庆宫时,从太子多宝阁上翻出来的薛涛笺上所写的诗,连瓷杯上烧的菡萏与兰草模样,都与当日薛涛笺上所画有几分神似。
景渊帝永湛摩挲着那两只瓷杯,看了永嗔一眼,见他也正看着自己,便道:“十七弟有心了。”亲自将这套瓷杯收好,笑道:“朕颇为喜爱。回京要让宫中匠人多烧制几套。”
永嗔见他开怀,也是欢喜。
另一边,黛玉正与随着丈夫卫如兰而来的湘云说话。
这卫如兰是伴驾南下。永嗔得知后,因知道黛玉与湘云情同姐妹,便上密折,求肯皇上让湘云随夫南下。
黛玉与湘云数年不见,自有一番别后相思要诉说,各自也都落泪。因黛玉尚在孕中,湘云不敢惹她久哭,又拿旁的话岔开。
黛玉正想起一事来,对湘云道:“你在京都,可与外祖母府上多有联系?”见湘云点头,便又道:“我远在姑苏,每常挂心京都外祖母等人。听闻宝二爷与从前永澹、永沂的旧人多有交往。从前永沂反叛,我能逃出京都,全靠宝玉报信、又有你舍命帮我。如今我也不得不规劝你们,一则你要劝诫丈夫,莫要再往朝中深陷;二则托你给宝玉带话,也劝他独善其身。”
湘云见这话说得重,不禁变色,问道:“可是你听郡王殿下说了什么?”
黛玉摇头,只道:“不过是我自己担心罢了。”
湘云道:“我若与宝玉相见,自然要转告你这番话。”见黛玉方才哭过眼圈泛红的模样,担心她孕中伤身,像从前闺中那般搂着她,笑道:“怎得做了郡王夫人,人也比从前娇气了?”又取笑她道:“从前我还担心你嫁给勇郡王——总觉得他是个赳赳武夫,如今见了,能修这么雅致的一座园子养你,倒也是个精致人儿,你们夫妻二人琴瑟和鸣,真叫旁人羡慕。定是你那爱书的性子,把你家夫君也弄成了一幅文人雅士的派头……”
黛玉嗔道:“你又来作弄我。”她眉心轻蹙,轻声道:“他才不是为了我……”他不过是把自己活成了皇帝曾经的样子。
黛玉这般想着,有几分心疼又有几分怅然。
景渊帝永湛在姑苏足足歇了半个月,其间与永嗔赏园观景、吟诗作画、排戏谱曲,陶陶然不知时光之渐逝;晚上则连床夜话、抵足而眠,论国政、谈家事、思往昔、望今后。
永嗔告诉皇上,第二个孩子要姓林,因林家只黛玉一女。景渊帝永湛喃喃道:“林无忧,林无忧,是个好名字。”竟然并无异议。
永嗔又抱怨长子百岁太过鲁钝。
景渊帝永湛笑叹道:“但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谁说聪明又一定是好的呢?”
永嗔倒也释然。
直到景渊帝永湛该起驾回京那日,永嗔率领众官员跪地求肯,请御驾在姑苏多留一日。景渊帝永湛便顺势留下来,又多呆了一日。两人约好,待明年开春,王妃平安生产,永嗔便上京面圣,汇报文集编纂之事。
这夜,伴驾南巡的柳无华也对邹庭彦道:“是我对不住先生。待大事了了,我这条命便赔给曼儿。”
邹庭彦背对门外明月坐着,一声不吭,直到柳无华给他作揖离开。
起驾回京之前,景渊帝永湛留下词一阙,赐给永嗔,“叹离多聚少,感今思昔。鬓影羞临湘水绿,梦魂常对屏山碧。”
从前少年时,如今觉昨非。
泰和六年春。
这一日,永嗔只觉心神不宁,似乎有大事要发生,一日里坐卧不安,心跳慌乱。
直到晚间黛玉发动,平安产下一女,落地即名为“林无忧”。
永嗔这才放下心来。
莲溪也笑道:“殿下今日心神不定,看来竟是知道女儿要来了。”
永嗔也舒了口气,见黛玉平安,便命人奏给皇上,数日后便准备起上京之事。
第十日夜,永嗔接到皇帝密诏,打开一看却是急召他回京的。密诏上皇帝字迹凌乱,最后几笔似是虚软无力,墨迹淡的几乎看不出来。
一见之下,永嗔大惊,立刻启程,披星戴月往京都赶去!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