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四角的冰盆里,寒气丝丝缕缕渗来。
良久,永嗔笑道:“先生又吓我。”他拍拍邹庭彦肩膀,“先生急着要洞房就直说,何必来吓我?本王可是一番好意,连给曼儿的凤冠霞帔可都吩咐内务府准备下去了……你们这就要走,可不是让本王的准备付诸东流?不行不行,要走,先罚酒三杯!”说着扯起邹庭彦就到了书房。
李曼儿正捧着衣服走进来,笑道:“殿下,这是那日撕坏了的衣裳——您看看,补得可还使得?”
永嗔接过衣裳,翻开看着,见是从里面取了同色的线补起来,从外面再看不出来。他低头捏着那衣裳,翻来覆去看着,也不说话。
李曼儿道:“可是有什么不妥?奴婢到底比不上宫里的绣娘……”
其实永嗔的郡王服,跟皇帝的朝袍差不多,内务府专有纺织衣物上的人供着,穿一件换一件,一件郡王服不等穿两日,便收起来再不用了。更不会要纺织的人去修补。
是以永嗔此刻捧着这件缝补过的衣裳,又想到他二人这便要走了,不禁有些不是滋味,半响道:“补得极好。”又道:“在袖口加朵兰花吧——以后看着,就想起你的好手艺来,也想起邹先生的好福气来。”
李曼儿先还认真听着,见他又打趣起来,接过衣裳便要退下。
“坐吧。”永嗔拦住她,“你们这就要走了,以后也不知何时还能再见。坐着,跟邹先生一块,陪本王说说话。”
李曼儿也泛起离愁来,在一旁坐下,为二人倒茶,见两人都不说话气氛沉重,因笑问道:“为何要绣兰花?倒不知殿下喜欢兰花。”
永嗔道:“不是你整日唱的曲子么?那支‘广殿轻香发’。”又问邹庭彦,“今晚走,马车可都备好了?本王让莲溪去找,必然更可靠些。”
邹庭彦道:“在下已经备好了,辜负殿下美意。”又道:“在下与曼儿打算一路南下,说不得也要去姑苏的,若是殿下哪日去了姑苏园子,在下登门拜访,可莫要推辞。”
永嗔笑道:“只怕你出了这郡王府,以后本王再想见你,都不知去哪里寻你了。我看你们如今也还没有个落脚的地方,不如暂且先去我那姑苏园子里如何?如今那园子里只苏子墨一个主事儿的,女眷一个也无。那苏子墨也是个既有文采又有风采的,先生去了,现成的就有人说话。再者,曼儿去了,也能帮本王打理园中事务。”
邹庭彦本是一心避祸,要带曼儿离开,如今见这勇郡王重情重义,虽然说着是要他们去姑苏园子帮忙,但是他堂堂一个郡王,修个园子哪里真的是要用他这个瞎眼书生呢?不过是担心他们离府之后的生活罢了。
想到此处,邹庭彦倒觉得愧疚,沉吟半响道:“殿下修那姑苏园子,可是为了有一日去安闲度日?”
永嗔回忆了一下,仿佛当初是为了……“这是黛玉老家”与“修个园子与庄园搭配着赚钱”这两个目的来的。只是这却不好对邹庭彦说,只好打个哈哈,道:“园子也修了几年了,本王倒忘了为何——仿佛是底下人一提,本王也就准了。大约就是先生所说,本王也想着哪天去歇息度日的。”
“哪天?”邹庭彦又问。
永嗔一愣,笑道:“这谁知道——等哪阵子空了……”
“不如赶巧,殿下与在下一同去姑苏?”
永嗔又是一愣,指着邹庭彦,对李曼儿大笑道:“你看看你的这位先生,本王要留你在府中,邹先生却是要本王一同下姑苏。”
李曼儿嗔道:“先生,殿下乃是郡王,怎么能去姑苏?先生糊涂了。”
“是殿下糊涂。”邹庭彦抱着茶杯,轻言慢语驳了回去,“在下要离府,为的是在下已不能为郡王所用。一来在下没有功名、又是个瞎子,不能在朝堂上一展抱负,不过是府上的食客;二来,非但只是个食客,还因为从前在反王府上做过谋士,久处此地于殿下不利。这是在下不得不走的原因。那么殿下呢?难道没有不得不离开京都的理由么?”
“本王?离开京都?”
邹庭彦睁着那双无神的眼睛,老神在在一一数来,“殿下不得不离开京都的理由,跟在下不得不离开郡王府的理由,是一般的。”他慢悠悠伸出一根手指,淡淡道:“殿下本就是皇子,有夺嫡的资本,立下擎天保驾的大功劳,旧部各得封赏,已然横扫一半朝政。殿下若再入朝政,殿下这边的砝码就越发重了,俨然有盖过朝廷之势。身处嫌隙之地,即便皇上封了殿下与天比肩的一字王,殿下真的敢再为朝政奔波么?”他微微一笑,“是以,虽然殿下双目俱好,却与在下一般,此时此地,不堪为用。”
永嗔听得怔住。
却见邹庭彦不慌不忙伸出第二根手指,淡淡道:“昔日在下居于十六皇子府上,殿下与其时的太子殿下偶有口角,十六皇子见而喜之,问于在下。在下直斥他鼠目寸光,殿下与当日的太子殿下兄弟情深、虽有口角却也记挂着对方。果然不几日,殿下与太子殿下又重归于好,十六皇子自此信服在下。”
“那怎的先生如今又来劝我离京?”
邹庭彦慢吞吞抿了口茶,仍是淡淡的,“那时候,当今皇上还是太子殿下。”他仰躺在摇椅上,灰色空洞的双眸直直看着房顶,“这世上有一种只可共患难,却决不能同富贵的人。”他有些压抑的喘了口气,叹道:“那便是皇帝。”
永嗔愣住。
“殿下要与皇帝同富贵么?”邹庭彦嗤笑一声,“一字并肩王?那是戏文里才有的故事。皇帝,那是天之子。黄天在上,厚土在下,唯他一人,才是真龙。”他缓缓摇头,“殿下便是太重情义,以为是兄弟,便一辈子不会变的。那在下问你,太上皇晚年是否动了更立太子的念头?难道太子不是太上皇众儿子里最悉心培养的?为何?”
“是啊,为何……”永嗔喃喃道,心里已若明若暗知晓缘由,却不愿讲出来,仿佛只有说出来,才会变成真的。
邹庭彦却不给他躲避的可能,冷酷而淡漠道:“因为当初太子已成气候,而景隆帝却还不甘老去。太子的存在已经直接威胁到了他的皇权。”他语调转而低沉,带着蛊惑人心的情绪,“想想看,有一天老皇帝突然发现,底下的大臣都在铺后路了,想着等他龙归大海之后要效忠新帝了。他发现,自己颁布的政令再也不像从前一般令行禁止了,朝臣听他吩咐事情的时候会拿太子的意见来反驳了……直到某天他上朝,看到底下的文武百官,他们看向太子的眼神竟比看自己这个皇帝还要敬畏。老皇帝便知道,再不能等了!再不能犹豫了!”
邹庭彦勾起嘴角,“从前,景隆帝对太子千般好万般好,那是父亲对儿子,是君王对继承人。后来,景隆帝要更立太子,那是皇帝对威胁——他要换一个更年轻的、尚且稚嫩的儿子来做新的太子。这个新太子会乖乖等着,等到天命召回他之后……”
一阵风吹过,惊飞檐上鸟雀,只留下一串惊慌的啼叫。
“当日太子殿下的不幸,就在于……”邹庭彦淡淡道:“太子已成气候,皇帝却还在盛年。”他忽然转头,已经失明的双眸却仿佛能看到一般直直盯着永嗔,“昔日的太子与皇帝,不正是今日的殿下与新君?”
永嗔倒吸一口冷气,慢慢道:“自然是不同的。”
“哪里不同?”邹庭彦露出个讽刺的笑容,“新君虽然尚未有孩子,却也有个更年幼的弟弟。在下记得,十八皇子尚未满十岁?”
永嗔笑道:“本王跟皇上打了一架,都没被罚。难道为着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情,皇上反而会砍了本王脑袋不成?”
“当初太子与景隆帝虽然未曾打过架,但是殿下又焉知,夜深人静之时,父子两人不曾抱头痛哭过呢?”邹庭彦感受着面上温暖的阳光,信手一指窗外,淡淡道:“便譬如那天上,只得一轮太阳。殿下何时见过,双日互耀之时?”
永嗔只道:“到底是不同的。皇帝当初乃是太子,没有退步的余地。而今我只是个郡王,不做太阳,也能做月亮,做星星,就是做只萤火虫也没人管我。”
“殿下这话说得孩子气了。”邹庭彦叹了口气,似乎觉得永嗔这点赤子之心让人难过,他顿了顿,仍是道:“便是殿下心里想着要做萤火虫,难道真的就能做萤火虫了么?你已经亮成了那第二颗太阳,文武百官、千家万户都瞧见了。天下哪里有能躲下一颗太阳的地方呢?”
“既然如此,便是去了姑苏又能如何?”永嗔沉下来脸来。
邹庭彦知他恼了,转而道:“便是不提皇上,只那个柳无华——殿下戏称他为哈巴狗,却要知道训练好的哈巴狗,便是吠人也是看主人眼色行事的。”
李曼儿见两人说僵了,知道邹庭彦是一番好意,而郡王却是见不得旁人诋毁当今皇上,因道:“奴婢也不懂你们说的什么,只是每常听你们说起来,倒是听出这柳大人不像个好的……”
永嗔并不理会,不悦道:“先生要走,本王不拦着。然而只要皇帝信我一日,我便绝不负他!”缓了缓问曼儿道:“今日几时动身?”
李曼儿道:“等赵大夫下午过来给先生看过眼睛,奴婢也绣了几方帕子给府中姐妹,待用过晚膳便走。”
“好。”永嗔看看天色,道:“本王若回来得早,便给你们送行。”说完便换了衣裳,准备往宫中参加晚宴。
与此同时,五皇子府上的成烨也在准备前往宫中的新帝百日晚宴。
府中不只有成烨,九皇子府与十六皇子府的成年男子也都在,余者还有十六皇子的岳家卫府的小公子卫如兰、原神武大将军的二儿子冯紫英、太上皇乳母之孙贾宝玉。
这些人总在一处玩,已有小半年。落魄皇孙与落魄贵公子,正相宜,整日混在一起,也饮酒作乐,也骑射围猎,总是过得逍遥自在、仿佛已然不知今夕是何夕。这几人熟悉之后,又各自唤相熟的子弟加入,便是皇商薛府的独苗薛蟠也给宝玉带着来了几次。
这薛蟠本就是个会玩的,来过几次之后,与众人投契,越发得意,虽比席间诸人身份低些,却人缘很是不坏。时日久了,这薛蟠也引这些人为知己。
这日,这十余人便是聚在五皇子府中玩乐。
酒到酣处,薛蟠便有些醉了,将在家中的闷气发泄出来,“在座的都是薛某的好兄弟,我也不跟兄弟们见外,有话就直说了——老子这些日子,在家里过得着实气闷。自从新皇帝登基,什么都还没干,就先抄了一轮家——诸位哥哥,我们家不过是个做买卖的,能牵扯到什么事儿?”他指着宝玉,迷迷瞪瞪道:“我这宝兄弟家到底有老太太的面子,据说是只少了些文书和些微物件。我们家可就惨了,家中无人做官,可不就任人欺负么?一下子家产去了大半!”
提起数月前那次抄家,在座的人家中都经历过,一时气氛冷了下来。
薛蟠又道:“我虽强横些,却也不傻,知道从前那些跟我交好的,多有图钱的。花钱买个了高兴,我也乐意。可是自从抄过这么一回儿,家里钱紧,我那寡母跟妹妹倒管起银钱来,管的我是一刻不得自由!实话跟你们说,若不是你们这些好兄弟还愿意跟我一处耍,往别的场子去,我竟是没那个脸。为什么?从前,都是我出银子的那个,如今若去了,旁人巴巴地等着我掏银子——我这兜里比脸还干净,你说丢不丢人?”
卫如兰便笑着劝道:“哥哥醉了,去里间略躺躺吧。”
无人劝倒也罢了,这薛蟠见有人来劝,越发来了气性,醉中叫道:“不就是都欺老子无官无职么?若老子有个功名在身,家里母亲妹妹可还会像如今这般冷脸相对?”又骂从前要他做冤大头的那些狐朋狗友,越发闹得不可开交。
卫如兰与宝玉便要扶他离席。
成烨一直打量着薛蟠不曾说话,此刻却开口道:“蟠弟这话说的不错,若有个一官半职在身,岂能叫人轻看了去?”又慢慢道:“我这儿倒刚巧知道个缺儿,只是要花五千两银子打点,你可愿意?”
薛蟠任由旁人扶着,闭眼叫道:“别说是五千两,就是五万、五十万两我也愿意!”
“这缺儿倒与你相宜,是内务府的职位,你从前是皇商,想必做起来也容易。”成烨笑道:“只需五千两,给各处打点的费用,多的我绝不会收的。”说着起身,示意卫如兰和宝玉退开,亲自扶着薛蟠,道:“蟠弟醉了,且睡一觉,等醒了回家跟母亲妹妹一说,她们必定替你欢喜……”
待筵席散了,成烨又吩咐王府马车送宝玉与薛蟠回去。
回去路上,薛蟠喜得抱着宝玉道:“真是个好宝玉,活龙王!若不会你,哥哥又怎有这份机缘?到底是你们家有能耐,当初送你进了上书房,跟这些龙子凤孙相熟。他们手指缝里漏一点出来,就够哥哥翻身的!好宝玉,你等着,等哥哥去内务府当了差,有什么好处绝不会忘了你!”
宝玉心中虽有不安,但见薛蟠如此欢喜,也不好扫兴,只笑道:“哥哥客气了,都是朋友。成烨帮你也不是因为我的缘故,有什么好谢的?你且小心,这么醉醺醺的模样回去,惹得薛姨妈和宝钗不喜。”
薛蟠经他提醒,回家自先洗漱过了,换了身儿干净衣裳,这才往后院来,进门觑了觑宝钗脸色,凑上来笑嘻嘻道:“好妹妹,今儿用的什么粉?脸色瞧着跟那儿花儿似的。”
宝钗放下手中针线,抬眼啃看了看他,疑心道:“哥哥今儿怎得说起好话来了?不是前几日骂我们母女俩的时候了。”
薛蟠打了自己个嘴巴,笑道:“哥哥那日喝多了,对不住妹妹,妹妹最是宽宏大量的,就饶了哥哥这一回吧。”见宝钗不理她,又凑上去问道:“哟,给哥哥看看,这是绣的什么?哎呀,这花绣的真好,活灵活现的就跟真的一样,妹妹这手艺真的是没的说。”
宝钗道:“哥哥有事直说。母亲被你上次气得病了,才去里间躺着了,你不要吵到母亲。”
“哎哟,病了——可请了大夫?可要紧?”薛蟠见宝钗作势要走,忙道:“哎哎,别走,好妹妹,哥哥这次要做官儿了……”说着把成烨的话如此这般跟宝钗说了一遍,少不得夸大几分,直说地他这就要封王拜相一般,“只是少说要……”他伸出六个指头来,“六千两银子打点。”
宝钗起身便走。
“哎哎!”薛蟠忙追上来,“好妹妹,五千两!五千两成不成?剩下那一千两我自己想法子凑。”
宝钗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家里都到什么境地了,你还镇日只想着从家里弄银子出去花。母亲跟我想着如何给你攒钱娶媳妇,你倒是好,从不为我想想……”
“啊哈,妹妹这是想嫁人要攒嫁妆了。”
宝钗被他气得面色涨红,只道:“你出去!”
薛蟠恼道:“这是我家,要出去也是你出去!”
“倒不是我的家了?”
“你一个女儿家,要有家也是夫家。这是我的家,同你有什么关系?便是去问母亲,她也没有旁的话!”
宝钗气苦,忍道:“好好好,这是你的家!你自己去筹这五千两银子去!”
两人争执,薛姨妈早听见了,只原本躲着不想被薛蟠歪缠,如今听说得不像话,才抚着胸口出来,道:“好好的,这又是为了什么惹你妹妹生气?你这孽障,早晚气死了我才算完。”
薛蟠怒道:“人家皇孙都说了,只要五千两,给我内务府里谋个官儿。从前我在家给你们骂不务正业,如今要正经找份差事了倒是一点儿也不出力了。”
“了不得!”薛姨妈吓了一跳,忙道:“抄了一回家还不够?你还要往里头搀和?是嫌咱们薛家还有人在,不痛快,要一块死了才尽兴不成?”说着就掏帕子揩泪。
宝钗忙上前扶着,安慰道:“母亲莫哭,您还病着……”
薛姨妈哪里还听得进去,只放声大哭,细数自己命苦。
宝钗也听得落泪,自从床头盒子里取了钥匙出来,丢在地上,看都不看薛蟠,道:“铺子里的钥匙都在这里了。总归是你们家的产业,你要糟践了,也都由得你。”
薛蟠捡起钥匙来,见母亲妹妹都伤心不已,不禁也后悔伤心,也哭道:“我不也是为了咱们家才想讨份差事?你们却又来怪我。”这便取了钥匙去了。
里面薛姨妈越发放了悲声,口口声声只喊,“我的儿。”
宝钗听哥哥说这不是她的家,又闻母亲只唤哥哥,也觉寒心,让丫鬟扶母亲去歇下,自己独坐外间,又拿起那针线,慢慢绣下去。
夏日的夕阳仍炙烤着大地,艳丽的云霞铺满西边的天空。畅春园门左右各立一彩坊,五色锦缯彩墙顶上虬盘葛缠,枝桠交错,恰结成“百日夜宴”字样,藻须长垂下接于地。
永嗔入了园门,迎面便是碧沉沉郁苍苍一大片茂林修竹,园外虽是盛夏流火,园内却觉得水气沁凉。转过竹林,却是满满一湖碧荷,他抬头,遥望见湖心凉亭上,皇帝新题字的牌匾“荷浦熏风”,笔迹清俊。
永嗔来的早了,见宫人正在设宴,便独上凉亭。此处视角绝佳,四方尽在目中,近处满是荷花,再远一点却只是茫茫碧波,带着水汽的凉风拂荷而过,令人心旷神怡。他望见荷花深处,一只煞是好看的船静静泊在碧波中,那船身也不大,可是难得的精致,雕花镂银,雅而不俗,船舱前明黄色的帷幕随风而舞,端的是曼妙无方。
园子里管事儿的太监听说勇郡王已经来了,忙赶过来,见永嗔望着那船,便道:“这是皇上吩咐准备的。说是跟郡王殿下约好了,明早赏荷用的……嗐,奴才这狗脑子,这里的荷花,还是照着郡王殿下当初选的种子来培育的呢!”
“是么?”永嗔漫不经意地答应着,下意识道:“若是在荷塘四周伏下弓、弩手,让目标人物站在船上——倒是万死无一生。”他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也骇了一跳,见那太监也是吓得不轻,倒是哈哈一笑,“本王行兵打仗惯了,满脑子都是这些。你们把这荷花种得极好,又雅致,不要让本王坏了这份雅致……”
“郡王殿下这话可就折煞奴才了……”那太监松了口气,忙笑着逢迎。
“去忙你的事吧。”永嗔从凉亭中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静静卧在荷花深处的小船。
夜色如期而至,宫娥宦官排作两排,手捧托盘鱼贯出入。丝竹箜篌,花香馥郁,烛火亮过天上明月,极尽盛世繁华。
一时景渊帝永湛登上高台,百官跪拜,另有各属国使者、王子等,也都行南朝大礼。
正是“九天闾阖开宫殿,万国衣裳拜冕旒”,□□帝王之威,无人能及。
宴到半途,永嗔又溜出来,不知不觉走到湖边,遥遥望着——那艘小船,黑魆魆地卧在荷花深处,像一只潜伏着的怪兽。他与那艘船对望着,脑海中盘旋不去的是邹庭彦下午对他说的话。邹庭彦说柳无华纵然是狗,却也是只懂得看主人眼色的狗。
却不知道他憎恶柳无华,根本不在于柳无华冲着他狂吠。哪怕柳无华是个哑巴,他也是一样憎恶这厮。想来柳无华对他,也是一样的。
永嗔在湖边转了一圈,沿着庑廊往回走,走到半途,往烛光耀目的高台上一望,只见柳无华正跪在皇帝脚下,似乎在接受赏赐。
永嗔听下脚步,遥遥望着。
窸窣的人语声忽然渐渐止了。
只听景渊帝永湛笑道:“朕一向知柳爱卿文才,就以这朕赏你的‘樱桃’为题,限你七步成诗如何?”
柳无华亦笑道:“皇上错爱,臣虽不才,也只好勉力为之!”说着起身。他身形颀长,便是憎恶他如永嗔,也不能昧着良心不承认他的俊美。
“上苑新芳供御厨,承恩赐出绛宫珠。风吹杏酪尝初暖,月映瑛盘看欲无。”柳无华徐徐念来,一气呵成,走出七步,果然成诗,“红到十分春始去,香余一滴齿皆苏。柏梁每羡东方朔,七字吟成兴倍殊。”
景渊帝永湛抚掌大悦,“好诗!”
刹那间,底下的赞美叫好之声此起彼伏,仿佛柳无华就是诗仙化身了。
满殿热闹,竟是无人察觉永嗔离开了。
永嗔独自回了郡王府,见邹庭彦已是打好包袱。
“殿下,奴婢将这朵兰花绣完再走。”李曼儿坐在一旁,她的包袱也放在身边。
永嗔本就满肚子不痛快,见他二人这便要走,更是伤感,唤莲溪取酒来,将自己灌了个烂醉,醉中击筑歌道:“欢娱休问夜如何,此景良宵能几何?遇饮酒时须饮酒,得高歌处且高歌。”
李曼儿劝道:“殿下,您醉了……”与莲溪好说歹说,哄着他睡下。
永嗔才睡下,皇帝的赏赐就来了。
来宣旨的却是柳无华。
莲溪进来唤永嗔,却唤不醒他。
柳无华进了内室看了一看,笑道:“既然睡得沉,便不要打扰了。”说着示意小太监将盖着明黄绢布的一盘东西放在桌上,道:“郡王殿下不告而别,皇上问起来我们都没法交待。这是皇上赏赐郡王殿下的。”又将圣旨放在桌上,“等郡王醒了自己看吧。”他转身欲走,又想起什么,道:“对了,记得提醒你家郡王,明日一早皇上等他畅春园赏荷,不要迟了。”
李曼儿绣好了永嗔衣裳袖口的兰花,抱着衣裳进来要给永嗔放在床角,一头碰见正要走的柳无华,一眼瞧见就定在了原地。
柳无华也看到了她,擦肩而过的瞬间,低声道:“曼儿姑娘,琵琶还可在练?”
莲溪送完柳无华回来,见李曼儿还呆呆抱着衣裳站在门口,问道:“曼儿姑娘,您发什么呆呢?”
李曼儿吓了一跳,道:“想事情走了神儿……方才那位,是什么人?”
莲溪翻个白眼,“嗐,那拿腔作势的模样还能有谁?柳大人柳无华呗。”
李曼儿喃喃道:“原来柳大人就是他……原来他竟是柳大人……”
“柳大人是谁?”
李曼儿回过神来,强笑道:“不是谁。我把衣裳给殿下放下。”说着进了里屋,把那补好的衣裳放在永嗔床脚。
红烛摇曳,她定定地看着酣睡中的永嗔。
永嗔醉后入睡,不久就口渴醒了,习惯性地唤道:“曼儿,倒茶来。”忽然意识到曼儿跟邹先生要走了,一下子坐起身来,下床叫道:“莲溪!莲溪!邹先生可走了?”忽然看见床脚摆的衣裳,随手拿起来,摸到袖口绣的兰花,赤脚就跑出去,“莲溪!邹先生和曼儿可走了?”
与正跑进来的莲溪撞在一处,莲溪喊的却是,“曼儿姑娘该走了!”
永嗔闻言,往曼儿往日睡的耳房快步走去,叫道:“曼儿,本王送你和邹先生……”推门而入,忽然失去了声音,只见李曼儿躺倒在地上,双手握着匕首直插在心窝里,身下一大滩暗红色的血迹。
莲溪随后进来,尖叫起来,“老天爷!”
永嗔抢上前去,从血泊里抱起李曼儿,摸到她躯体虽温,却是鼻息全无。他低头,只见怀中女子眉目温婉、面容安详,一如生前。
莲溪哭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
“府中可曾来过什么人?”
莲溪抽噎道:“就是皇上派柳大人来赏赐了点东西,放在您屋里桌上了……”
“你去告诉邹先生。”永嗔压着悲痛,抢入礼物,一眼就看见桌上那明黄圣旨与绢布,他甩开圣旨,却见是封他为并肩王的旨意,只空了封号要他自己填。永嗔将那圣旨随手丢在地上,又扯去那绢布,却见底下是一盘红樱桃。
保存到这盛夏时节的,稀罕的红樱桃。
永嗔愣了一愣,从慌乱悲痛中稍得喘息,这才看到桌上还有一张素色纸笺,上面是娟秀的女子笔迹,蝇头小楷写着一首小诗。
虚室重招寻,忘言契断金。
英浮汉家酒,雪俪楚王琴。
广殿轻香发,高台远吹吟。
河汾应擢秀,谁肯访山阴。
纸笺右下角,淡淡的墨痕轻轻勾勒两笔,是一株兰花。
这是李曼儿的绝笔。
永嗔手中还攥着李曼儿缝补好的衣裳,他摩挲着袖口那株兰花,捏着纸笺的手因为用力而颤抖。
邹先生悲痛欲绝的嚎哭之声骤然响起。
这是怎样的一个良夜啊!
“先生……”
邹庭彦抱着李曼儿的尸体,半张脸都沾满了她的血迹,他听到永嗔的声音,颤声道:“殿下,你还要做萤火虫吗?”
静夜里,邹庭彦的声音如同鬼魅,“殿下,你习武十载,征战百役,难道没有未酬之壮志吗?自此闲居,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直到你死的那一天!这一生,活着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同样是太阳,凭什么他能挂在天上,你却连躲藏之地都寻不到?”邹庭彦大喝。
永嗔咬牙道:“莲溪,去传秦白羽!召集府兵!通知九门提督张崂诗即刻来府上见我!让畅春园宿营统领伯虎随时待令,等我一声令下,把畅春园围个水泄不通——一只苍蝇都不许飞出去!”他狞笑道:“老子弄死畅春园里的人,跟捏死只蚂蚁一样容易!”
他大步向外走去,“开了府上兵器库,让府兵进去选兵器列队!”
片刻之间,整个勇郡王府的府兵都动起来,黑暗中有条不紊、快速安静地取兵器列队。
永嗔最后一个进去,他扫视一圈,才要退出,目光落在角落上锁的箱子上,忽的愣住。他走上前去,拧断箱子上的锁,低头看着里面的东西,满满当当,全是他自幼使用的武器。
从五岁那年第一把拉开的弓箭,到七岁那年第一把舞动的佩剑,再到十岁那年第一次猎杀猛虎时用的□□……
他一一抚摸过去。
每件武器,都由同一个人赠给他。
太子哥哥。
永嗔拿出十三岁那年去西北之时,太子哥哥送给他防身的匕首,大力合上了箱子。他沉默着,握着那削铁如泥的匕首,慢慢向府外走去。
走到府门前,永嗔抬起头来,黑亮的眼睛里盈满泪水。他挥动手中的匕首,在那大理石雕就的照壁上快速刻着:
急回头,莫说早,
千百年来盘里羹,宽深似海恨难平,
欲知世上刀兵劫,但闻屠门夜半声!
死一般沉寂的夜里,唯有刀刃刻入石壁的金戈声,点点白色石屑散落在永嗔脚边,像夏天的一场大雪。
次晨,东方的天空刚刚亮起古铜色的光,畅春园的荷浦熏风就亮起了灯笼。
“皇上,虽是夏日了,湖边湿气大,这么早就湿气更重了——您用过早膳再来也不不迟的。郡王殿下这还没来呢……”苏淡墨紧跟着景渊帝永湛。
景渊帝永湛脸上还带着淡淡的倦容,却是精神极好,笑道:“朕与十七弟有此来畅春园赏荷的约定,已经许多年了。说起来,是朕还是太子时候的事情了,当初朕与十七弟去江南查案,一路上多有凶险,永澹和德妃途中安排了杀手来害朕,幸得十七弟忠勇有加,朕这才活了下来。后来就避居在十七弟姑苏的园子里,他那个园子呐……”皇帝摇头笑,“朕跟你说,只挖了这么大的坑,还没引水。十七弟就开玩笑,说是个埋尸体的好地方……”
自皇上登基以来,苏淡墨就难得见他这样开怀,也就不再劝说,跟着皇上上了凉亭,等了半响,又道:“皇上,这亭子里风大,您不如到船里等也是一样的。”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无论如何不能算早了。
“奴才去郡王府上看看?说不定是昨晚酒喝多了,就睡沉了……”苏淡墨小心道。
景渊帝永湛出神望着那一湖的荷花,没有说话。
苏淡墨便知道这是准了,快马赶去勇郡王府。
畅春园的荷浦熏风里,景渊帝永湛仍在凉亭中等着,直到太阳越升越高,这才移到船中,直等到日上三竿,苏淡墨这才回来。
“回皇上,这、这……勇郡王府上已是没人了,只听守院子的老奴说……他说……”
景渊帝永湛厉声道:“他说什么!”
“说郡王殿下走前说了,这次是要去姑苏。郡王殿下还吩咐,说若是皇上派人来了,就叫把照壁上的话给皇上看。奴才、奴才不识字儿,只好叫人把照壁凿下来送来——皇上……”
景渊帝永湛道:“挪到近处。”却见那照壁上酣畅淋漓写着一段佛语。
急回头,莫说早,
千百年来盘里羹,宽深似海恨难平,
欲知世上刀兵劫,但闻屠门夜半声!
这是他年少时去西郊隐清园游玩时所写,底下原还有一句“南无阿弥陀佛”。
景渊帝永湛看完,沉默着摆摆手,示意苏淡墨带人退下。
他独自在船中坐了许久,直到荷叶上的水珠都被烈日蒸干。
良久,景渊帝永湛从船舱阴凉处伸出手去,看日光一寸一寸铺满手心。他眉头舒展,呼出一口郁气,探身走出船舱,负手立在船头,沉声道:“朕胸怀四海,不应以得失为意。由他去吧!”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