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观最早来到了养心殿外的阶梯下,安静地等待着,在心中细细地琢磨自己待会要说的话,绝对不能出现一个字的错误。
片刻后,计相院的祖冰衡来了。跟夏观一样,祖冰衡也是六十出头,体型略微有点发福,额头上因为时常沉思有着很深的皱纹。这两个人,从远处一看,就觉得像是一对酒肉朋友。
“夏院长,好久不见。”
“冰衡兄,你就别嘲笑我了,我这还不知怎么跟圣上禀报,这天大的事怎么就落到我头上了呢?”夏观露出了苦笑的神情。
“老兄我也不好交代啊!”祖冰衡握着夏观的手拍了拍,神情同样不太好。两人就像是悲情的他乡客,相对无言。出了这么大的事,计相院也逃脱不了干系。一旦问责起来,整个系统上上下下无数人都逃不了。
御林军的统帅蒋武疴,阔步走来,身上的战甲发出凛凛的响动,带着一股肃杀之气。他看了两位院长一眼,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夏观跟祖冰衡看了一眼这位不到四十的将军,也没有上前搭话,两人对视了一眼也没有再多说。
紧接着,东锦宫的人也来了。
“褚大档头,今年还是头一回瞧见你,你还真是大忙人啊!”祖冰衡笑盈盈地说着,站在原地没有动。
“祖大人见笑了,一天到晚躲清闲,实在是失职了。”
蒋武疴斜视了一眼这位东锦宫的统领者,没有言语,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喜欢或者厌恶的表情。
“褚大人,这事情,咱得说清楚。到时候到了里面,还得互相照应不是?”夏观的神情变得严肃,意味深长地说着。
“夏大人,好说。”
祖冰衡瞧了夏观一眼,没有再接茬,此时多一言不如少一言。这事情的大头还是御龙院跟东锦宫,两家商量好了,他可不能再去多管闲事。
“四位大人,进来吧!”养心殿的门开了,黄总管从其中走出来,对着四人说道。
蒋武疴不理会任何人,阔步向前走,褚大档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祖冰衡跟夏观对视了一眼,一前一后向着养心殿里走去。
养心殿内终日焚香,香气都透进了柱子里,十年都散不去。这里焚的香叫婴宁,很容易让人放松下来,于是来到这里的人都不喜欢这种香。在圣上面前昏昏欲睡了,掉了脑袋都不知道怎么掉的。
这个时节,到了傍晚外面仍很亮,养心殿的特殊构造却使得这里长年都没有强烈的光,总有挥散不去的阴影,总有看不到的地方,而那些地方,好像藏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看,让人的心思无处可躲。
内阁的会刚刚结束,五位站在权利金字塔第二层的大员正在退场,跟进去的四人擦肩,九双眼睛,相互交接了无数次。只是一个照面,众人都没有言语,最多点了下头。
夏观等人在养心殿站定,跪下行礼道:“微臣参见圣上。”
养心殿的深处,建了一座坛,大明王朝的主宰者坐在上面闭目养神。这座坛很低,却足够俯瞰其下的所有人。
五境的强者,兵甲的统帅,龙鳞的掌管者,天下人皆惧的人屠,此时都在这座坛下面,渺小的像是蚂蚁,虔诚的犹如朝圣之徒。
除了烟的缭绕,整个大殿没有任何动静。夏观等人跪伏着,一动不动,就算是一点的想法都没有产生,从内到外都成了石雕。他们不知道要跪多久,只要没有让他们起来的声音,他们就会跪到死亡。
“褚安良,朕好久不见你了。”
声音中正平和,没有任何威严的气势,却让夏观等人的头更低了一些。天下人皆为鱼鳞,天下修行者皆为龙鳞,眼前则是真龙!
褚安良只有瞬间的时间可以思考,回道:“圣上潜心修长生,一些小事不敢惊扰。”
“好了,都起来吧。”
“谢主隆恩。”
一座大山从头上移开,让众人终于可以喘上一口气。跪上片刻,应该是对所有人的警告与处罚。
“夏观。”
“臣在。”
“商冲古那一剑,怎么回事?”
夏观心中轰鸣了一声,原本准备好的言语全部成了碎片,再也不能从嘴里有序地说出来,额头上的汗立刻涔涔地冒了出来。
“臣……”
褚安良此时道:“东锦卫查鱼龙街,查到了商冲古弟子的头上,闹了场误会。”
夏观目光微偏,看向了褚安良。他没想到褚安良会这么主动且完全地接下这件事。误会?难道商冲古没有伤到叶红袖?不应该的,听说叶红袖都重伤垂死了。难道东锦宫不想惹是生非了?这事情就这样翻篇了?
“误会就误会吧。”
夏观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从未有过的轻松。
“臣觉得不妥!”蒋武疴义正言辞地说道,显得有些愤怒。
里面没有声音传出来。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一个小小的商冲古?今日不治商冲古,明日天都岂不是满城飞剑乱舞了?五境当街杀人,还是东锦宫的人,商冲古将我大明朝当成什么?儿戏?他,不过是龙鳞册的一个名字!圣上,臣请一查到底,严惩不贷,引以为戒!”
夏观跟祖冰衡的额头上都冒出了冷汗,这件事东锦宫跟圣上都已经松口了,这个武夫为什么还非要咬着不放,这不是找不痛快吗?还要严惩不贷、引以为戒!这是真的要把天给掀翻!把商冲古逼上了绝路,真当他不敢提剑杀向皇宫?到时候死多少人才能拦住他?
没有声音。
静的可怕。
夏观的汗滴落到了地板上,声音清脆的吓人。
“修行,本就是逆天而行。天之框,已经够多了。人之框再多,修行可就放缓了。日月轮转,天地有律,是为明;有张有弛,有规矩有自由,是为我大明朝。”
夏观几乎要老泪纵横了起来,东锦宫的褚安良竟然真的没有记仇,没有把这件事给闹大。这件事有褚安良顶着,他就可以松一口气了。
“就依安良说的。你们三个,退下吧。”
“是。”
夏观跟祖冰衡在不失礼节的情况下迅速地离开了养心殿,而蒋武疴则立了片刻,终是没有再坚持,走了出来。
出了养心殿,夏观跟祖冰衡快速地出了皇城。走到细长的巷子,这两人才如释重负。
“没想到圣上没有追究这事,可算是松了一口气。走,老哥请你喝酒,三十年的泸州老窖,算是庆祝。”祖冰衡拉住夏观笑着说道。
“今天是松了一口气,以后呢?”夏观沉思着说道。“你看内阁那五位元老的脸色,跟圣上谈好了吗?你再看看圣上对褚安良的态度。”
“东锦宫的复出,看来谁也挡不住了。”祖冰衡感叹了一句。
“内阁,六部,十三教,甚至是天下人,哪个愿意东锦宫复出?可谁能挡得住?褚安良,是个能人。”
“东锦宫这几年,网罗了不少人才。”
“这点人,又如何跟天下斗?圣上这次叫我们来,怕是意不在问责,而是告诉我们他对东锦宫的态度。”
“老兄弟,你怎么看?”祖冰衡意味深长地问道。东锦宫如此帮衬御龙院,直接将这么大的事给轻描淡写了过去,任何人都会去想夏观跟褚安良是否私下就商量好了。现在祖冰衡这么问,无疑就是在问御龙院会站谁。
夏观抬头看了看,没有接祖冰衡的话,转而说道:“大明王朝的天,要变了。”
风带来了乌云,让天色迅速暗了下来。
惊雷突降!
咔——轰——
祖冰衡也感受到了突然吹起来的凉风,同样抬起了头。
“是啊,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