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自文皇开始启用秋闱与春闱,秋闱一年一次,春闱三年一次,一直到武帝后期,朝廷大员被大片株连,甚至出现过地方县衙只剩一人的情况,三年一次的春闱已经不能再满足需求,便开始实行一年一次春闱。直到如今的宁安十三年,也没改动过,这就不可避免地造成了朝廷机构过度臃肿。然而越是如此,越没有人提出改革的意见。这般态势之下,天都的四大学府逐渐成为了提供春闱考生的主要地。若非考虑到其他一些因素,恐怕天下官员尽出于四大学府了。
能入四大学府的皆不是庸才,但一年一次的春闱收的人相对来说仍在少数。这其中自然有一年高中的,也有十年不中的,却也有专心求学放弃仕途的。总体来说,四大学府都以三年为期,划分为老生与新生。白鹿院这次来青藤园,七名老生一名新生。
萤雪湖旁的亭子里,八名白鹿院学生与几名老师站在其中,四周是青藤园的老师与学生。不知从何时起,谈话成了论战。
以这些人的眼界与骄傲,还不屑去论战今年税收该如何定价之类的题目,大多时候都在论大明王朝未来十年乃至百年的大势。
“大真国的崛起,有目共睹。自从其圣皇陛下强势改制大真,全面学习我大明制度,依托其三千里沃土,壮大速度奇快。大真更有尚武之风,可举国皆兵。一旦成患,如利剑悬于头颅。这是我大明最该警惕之事!”青藤园学生高声说道。
“一群莽原蛮夷而已,又有何惧?送他们百车美酒、千名美姬,他们必定会沉溺其中,不攻自破。再者,圣皇再强势,也是一介女流,大真国复国者何其多?太子党遍地都是!只要我们稍加推波,其国大可乱上十年。”白鹿院老生侃侃而谈,颇有运筹帷幄之中的气势。“我见大明王朝十年之势在吏治!尸位素餐者过半,滥竽充数、不谋其政、党同伐异、大肆敛财。吏治不清,大明何明?”
白鹿院的老师清咳了一声,示意其讲话要注意分寸。
“吏治需几年可清?大真几年可成患?怕是你连吏都未当上,大真国就已成患!我大明此时此刻就当厉兵秣马,严阵以待!”
“还想如武帝时那般穷兵黩武吗?!千里漂血,万亩头颅的景象还想再看见?!我不否认武帝功绩,但也不会无视那二十年动荡!历史的悲剧不能再上演……”
“……”
萤雪湖旁的亭子与廊道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主要是今年的新生,都想看一看那个传闻中叫白一士的人。
传闻中六科甲甲的白一士站在一旁,面带着微笑,安静听着每一个人的发言,始终未曾说过一句话。期间不乏有主动发问者,却都被白鹿院的老生接过。这个挂着百年第一名头的人,越发神秘起来。
宁独远远地看了一眼人群,望而却步,他实在是有些惧怕在人群中挤来挤去。隔着很远,他也只能看到几个人头。
“白青花,今天中午我请你吃饭。”宁独辨认出了最出众的那颗人头,高喊了一声。众人听到这声高喊,不由得一愣,齐齐转头看向了宁独。白一士此时也转头,透过人群间的缝隙瞧见了宁独,不由得一笑。
“好!”白一士同样高呼了一声。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又转到了白一士身上,当他们想要再去确认另一个人身份时,宁独已经离开了。
论战被打断了片刻,又继续起来。
……
萤雪湖没种任何的观赏性植物,只有一湖的鱼,在无风时看起来极为平整,算不得多么美丽。唯一值得说的,也就是其四周远比天都其他地方清凉些。
“宁哥,那白一士会来吗?”庞旧山一边吃着红杏一边问道。
宁独瞥着胡然,说道:“他会来。”
胡然想要伸手拿个红杏,看见少爷的目光,又缩了回来,眼里充满着委屈与气愤。她原本还想躲在远处偷偷看少爷,却不想让少爷逮了个正着,还被其给吓了一大跳。
“呦,还真来了!”庞旧山抬头望去,看到了一个不算陌生的身影。
白一士找了个理由脱身,独自来到了萤雪湖旁,一眼瞧见宁独他们,便走了过来。他只是猜宁独在这里,对方也真的就在这里。
还是如那日在胡辣汤馆相遇时的那身装束,干净的厉害。清清白白的面庞透着英气,一双星眸透着亮光,好似另一个世界的窗户。乍一看他,觉不出什么特别,顶多就是英俊些,但越细想就会越觉得对方特别。说不出哪里特别,就是觉得这个人与别人不一样。
胡然转身瞟了一眼,对宁独神秘且小声地说道:“少爷,那天那个很奇怪的人来了。”宁独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胡然一眼。胡然吐了吐舌头,知道少爷不生气了,便伸手拿了个红杏吃了起来。
“宁独?”
“白青花。”
“打听你的名字可不容易。”白一士笑着说道,坐到了一旁的石凳上。他问了许多人,才问出这个名字来。
“你的倒是很容易打听。他叫庞旧山,她叫胡然。”宁独笑着介绍。
庞旧山看着白一士,说道:“久仰大名。”
“同样久仰。”
“我这个是假的,你却是真的。”
“可青藤园说它是真的。”白一士笑着说道。
庞旧山笑了起来,宁独说道:“今天中午请你吃饭。”
“你不是不还的吗?”
“对啊,我又没说还。上次你白请,这次是你欠我的。”
“那我也赊一回账。”白一士拿起了筷子,众人也都一同开始吃饭。
“虽说是白鹿院与青藤园交流,其实是在暗中比较,论战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了。白兄在上午时为何一言不发?”庞旧山问道。
“因为他没什么好说的。”宁独看了一眼白青花说道。
白一士放下筷子,说道:“不知道庞兄弟,你对今天的论题有何见解?”
庞旧山毫不避讳地说道:“沉疴痼疾,积重难返。严重些说,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你们或许不知道粮价涨到多少了,也不知道农户家里存粮多少了,更不会知道天下有几户在耕种,你们不知道底层人到底苟活到什么程度了,也不知道这钱到底有多不值钱了。想要治理出个海晏河清,至少需要十年。可四周之敌未必能等这么久。大真国,突烈,古兰,乃至南国,其实都为大患!不过也只有这些外患才能治好大明王朝。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我倒是迫切地想要看狼烟四起,而不是歌舞升平!重病还需猛药才行!”
要是别人听到这样惊人的论断,必然会说一个好字,但白一士并没有评论,而是看向了宁独。
宁独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我只认识你们几个人,不认识天下,做不得评价。若是我认识了,再来评价。”
胡然只顾吃她的红杏,全然听不懂他们所说的。
“白青花,你想说什么?”宁独问道。
白一士笑了笑,说道:“每个人都能看出大明的问题,这说明她确实病入膏肓了。庞兄说的很对,大明王朝若是不能在毁灭中新生,就只能在毁灭中死亡。可大明王朝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是官僚,是士族,是千千万万的官吏,还是大真、突烈、古兰、南国?都不是,大明王朝的问题,只是一个人的问题。”
白一士说出了一句天下人都不会也不敢说的一句话。
忽然间,整个萤雪湖好像落了场大雪,无声。
庞旧山愣住了,他迅速地扫了一眼四周,确认无人后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宁独跟胡然都如常,并没有因为白青花的语出惊人而作出什么反应。
白一士神色如常,如眼前这一湖水。
庞旧山也很快地稳住了心神,看了一眼白一士,语气颇为凝重地说道:“若是白兄有时间,以后可以再细细探讨这个论题。”
白一士笑了笑,看向宁独,说道:“你知道两个月后的‘万国朝’吗?”
“不知道。”
庞旧山解释道:“万国朝,是天下近乎所有的国皆来我朝贺,三年一次。从武帝横扫天下的时候开始,这个规矩一直沿用至今。如今,就有些名存实亡了。其本意已从朝贺,转变成各国的试探与较量了。”
“你想让我参加?”宁独向白青花问道。
“我不会修行。”白一士诚恳地说道。
“那就没意思多了。”
“没有我,你也会觉得有意思。”
“好,我去看看。”宁独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
“时间不早,告辞了。相谈甚欢,来日再聚。”白一士拱手告辞,来去如春风,连湖面的一点涟漪都未惊起。
宁独没有去送,而是望向了萤雪湖,好似突然间成了一座石雕。
胡然发现了异常,疑惑地问道:“少爷,你怎么了?”
萤雪湖,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