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答案。
秦慎缓缓直起身子。
他本以为,卢芳就算想招揽他亦大可一纸调令,就如曹进先前所说,一声令下,哪怕都尉都不得不从,何况他一个千人?
然而,事情总有出人意表之处,对方竟当着众人之面用上了征询的口气。
欣然接受自是无可厚非,但是武泉将士会如何看待他?
他有能力不假,但是再有能力之人都需要一个发挥的平台,至少在武泉将士心中,这个平台是窦义所赐,没有窦义,就难有他今日的名声。
而今他一朝得势,攀上高枝,就欢然弃之而去,这会在他们心中留下什么印象?
背主求荣?见利忘义?攀龙附凤?
无论哪种,他都能想象到在众人的心中恐怕唯有一声冷哼,对他看似改投卢芳旗下的行为,极其鄙夷。
这是他决不能容忍之事。
在这个视忠孝为无上信条的时代,他的履历容不得半点类似这样的污点。
由此也可看出卢芳实在其心可诛。
他当着窦义以及众将士之面询问自己,自己若是答应,窦义自然颜面尽失,从而达到他想要羞辱对方的目的。
二则他亦可借此让自己永负污垢,然后将自己终身框在麾下为他效命,自此晋升无门。
好阴毒的一箭双雕,竟在酒宴弹指言笑间一蹴而就。
只是,自己纵有万般不愿,又能因此而贸然得罪对方吗?
短暂的直身瞬间,秦慎心中千回百转,看向目含笑意的卢芳,再拱手道:“使君抬爱,卑职不胜惶喜,只是卑职这段时日以来心有郁结难解,故而还请使君恕卑职难以从命。”
卢芳脸上的笑意僵了一僵,旋又释然直笑,一副体谅的神情显得大度无比。
直至理解的笑了片刻,接着和蔼而关切的问道:“却不知秦千人心中有何郁结?又可否言出让我等帮着开解一二?说不定就此得以纾解亦有可能。”
“使君有命,卑职不敢隐瞒。”秦慎抬眼深看他一眼恭声回道,接着叹了口气,感慨道:“此次卑职得逃大难,途经渔阳,曾有幸入渔阳突骑大营一观,而入目所见,让卑职不胜艳羡之余,亦深感苦楚。”
说着目露追忆之色,续道:“想那渔阳兵卒尽皆身披铁甲,手持弓弩,马覆皮革,而我武泉将士呢?”
自问反问间举目大厅,酸楚道:“使君不妨请看,此刻武泉众将济济一堂,职位最低者,恐怕亦是都伯之流,然有几人披铁甲,持利刃?以此而推,我武泉一众兵卒,又有几人能身披铁甲,手持利刃?”
震耳发聩的话语间,卢芳的脸色一变再变,沉了又沉。
而窦义则是满脸愕然的看着他,就似为眼前这一幕深感难以置信一般,却又看不出他心中到底是何想法以及滋味。
王睦看看卢芳,看看窦义,最后再看向秦慎,紧盯不放中趣味之意更甚。
至于厅内众将,先是发出一阵轻微喧哗,旋又静下面面相觑,总之神色复杂之极。
使君与都尉之明争暗斗,只要在武泉呆过一年半载之将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又总是讳而不谈。
为何?无他,只因此乃权利之争。
自古以来,关于权利,可明争,可暗斗,可冠冕堂皇,可阴谋诡计,但是绝不会公之于众,摆在桌面之上由他人来评个公正,以述心声。
这是每一个踏入官场之人应有的态度,以及应该遵循的不成文规矩,或者说是陋习。
然而此刻眼前之人却打破这个规矩,让人如何能不五味杂陈?
面对众人各异的反应,秦慎只作未见的继续痛惜道:“然!卑职或许确因此战而徒获几分名声,但饮水思源,追根究底,这是武泉无数将士以自身血肉之躯拿命换来,卑职一朝富贵,求荣而去,心甚难安!而思及种种,更感挂怀,唯有自此继续驻守武泉,待他日匈奴再至之时,与众袍泽哪怕就是血染疆场,马革裹尸,亦要同生共死!”
“彩!”大厅内众将齐声高喝,手持酒盏在案几上发出整齐一致的敲击之音。
“子毅一片赤诚啊!”卢芳面色恢复如常的无限感慨言道。
就在秦慎心中反而暗暗称奇之际,卢芳扬手压掌示意众人停下应和,待厅中再次归于平静,这才勉强的笑了一笑,叹道:“原来子毅心中郁结竟是为此,说起来都是我这个云中太守有愧众人啊!”
脸上写满愧疚的感叹一句,看向他道:“子毅当知云中有别于边境定襄诸郡,防线极广,兵源却稀,自战国时期李牧大将军驻守此地起,便是左支右拙,穷于应付。”
说着顿了一顿,看着对方的点头表示赞同,再自嘲道:“卢某何德何能,又如何能与李大将军比较?故而自忝任云中太守以来,可谓是战战兢兢,穷思应对之策,唯恐有负陛下所托,然而纵然如此,却依旧力有不逮,各式物资军备分配不免顾此失彼。”
言罢深然长叹的沉浸片刻,面色终缓和一些的转而道:“不过如今倒是形势渐好,云中其余诸部已近安置妥善,及后便是武泉,而今日得子毅提醒,我更知武泉之重要以及所缺,其后我便会竭力加固武泉城防,改善军备,子毅且放宽心便是。”
“如此卑职就不自量力的妄代武泉一众兵卒谨谢使君。”秦慎拱手躬身言谢,又请罪道:“卑职不知使君心中计较与难处而妄论感慨,还请使君尽管责罚。”
“无妨!”
卢芳不以为杵的示意中暗地一阵咬牙切齿,脸上却堆满笑容道:“今后城防加固,军备改善,子毅是否忧虑稍去少许?又不知是否愿意为我云中百姓保一方平安?”
“使君不见怪罪反依旧如此抬爱看重,卑职怎敢不从?只是……”秦慎故作诚惶诚恐说着拿眼看向他,欲言又止道:“卑职尚有一个疑虑,不知……”
他又要耍什么花样?卢芳心肝一阵猛颤,然而此刻势成骑虎,只得强颜笑道:“子毅还有何疑虑?但讲无妨。”
秦慎不好意思的冲其一笑,旋即解释道:“使君既言捕盗,可若卑职只身前往,恐怕纵有三头六臂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匪盗更甚亦有可能,呵……卑职倒不怕旁人因此取笑,却唯恐因此而耽误使君公事。”
卢芳闻言心中大松,哈哈笑罢,宽慰道:“子毅多虑啦!我又怎会让你一人捕盗?待你身抵云中,自会调派一部兵卒与你。”
秦慎顿时放下心来,连忙表达一番自己的谢意以及誓将盗贼赶尽杀绝的决心。
卢芳笑容满面。
当然,至于他心里究竟作何想法,恐怕也就只他自己知晓。
至此,大厅内似乎所有人都得偿所愿,气氛重归热烈,甚至比先前愈发热烈。
之后卢芳总算亦不再纠缠于他,让他松了口气的同时,回到席位连忙悄声向瞿寒等人打听,这定胡将军究竟是什么官职?
“嗨!杂号将军罢了,有甚好稀奇之处。”曹进满脸不屑,又夹杂几分不甘。
只看他表情与反应,秦慎就知道应该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封赏,不过脸上却未表现出任何不快与失落,反安慰的呵呵笑道:“总也算挂个将军名号,以后你等再称呼我将军,我也没那么心虚。”
“你!”曹进恼怒的瞅向他,可又不得发作,只好恼声道:“俺们唤你将军,乃是真心敬服,又与这些虚名有何关系?再说,千人将便不是将了?以俺看来,武泉千人将比你寄居人下的定胡将军威风百倍。”
“诺诺诺!是我言语失当,我在此向你赔罪,好否?”秦慎连连苦笑着告饶。
曹进没好气的看他一眼,又不声不语的闷着个头。
就此过了片刻,却又忍不住心中烦闷的仰面抱怨道:“卢老贼亦是可恶,才给一部四百步卒,俺看比你刚到武泉就任都伯时都还要不如几分。”
“聊胜于无吧。”秦慎无所谓的耸了耸肩。
曹进见他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不由一愣,垂首思索一阵,却始终想不出他有何应对之法,有心想要追问,可是此刻人多嘴杂实在不是谈事的好地方,只得将满腹狐疑闷在心中。
几人提箸心不在焉的在大陶碗中翻翻捡捡。
秦慎只待再言惊觉他处有一道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连忙敛容不语,提箸诈作夹肉时斜眼朝那瞥去,只见一个年不到三十面目白净看起来很是心高气傲的男子正颇为不屑的打量自己,不禁好奇。
有仇吗?都不认识。
纳闷间正要询问曹进等人是否认识那人,只见他猛然站起朝前席抱拳道:“禀王执法,卢使君,卑职久闻秦千人骑射无双有心与他比试一番,为酒宴助兴,还望应允。”
宴席以演武助兴乃是常例,而且更能证明酒宴举办得非常成功,不然怎么会有兴致演武?是以两人闻言丝毫不觉意外,王睦更是一脸期盼之色,卢芳欣然道:“如此……”
“卑职有话要说!”还未待他甚好两字出口秦慎腾然而起。
他自对方刚提及比试便已心中大怒,他算是彻底明白什么叫树大招风,何况他这棵树还不算长大,如今就惹来了一阵阵妖风,先是卢芳迫不及待的想要伐木取火榨取他的名声,此刻又来一个恨不得将他直接连根拔掉之人。
况且他也受够了这个时代的破规矩,自首次来武泉便是演武,去到渔阳又是演示,这些倒是或公或私,但是如果以后每见到一个生人都要让他演示或者比试一番,真把他当耍杂技的?
两种考虑之下他需要借此来提醒某些人,当下也不管卢芳愕然色变,铿锵道:“或许在众人眼中卑职是有些许薄名,然而这是武泉近半将士以命换来之名声,卑职愧不敢受却也不容旁人玷污半分,若是有人妄图踩着卑职名声来拔高自身,还请先从我尸体之上踏过再说不迟。”
“彩!”满厅将士拍案喝彩,与有荣焉。
只待喝彩停歇,秦慎面沉如水寒芒似电,逼视对方狠厉道:“尊驾若是真想比试,我们便以三箭为限互射对方,生死无怨,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