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槿岚越想越觉得奇怪，眼下既然提到了此事，她便顺着问了周氏一句：“她既然不是慕家的世仆，那又是什么时候，因什么机缘入了慕家门呢？”
周氏神色中略有些异常，似乎有什么顾忌，慕槿岚见状便朗声吩咐雪雁和莺歌去后厨去烧水泡茶，这二人也是个玲珑心思，很是乖顺的一前一后出了花厅，临走时雪雁还仔细的将门掩上了。
周氏这才开了口，同慕槿岚道出了一段前缘。
“当初如意坊分宗时，大小姐您还未出生，大爷也不过才两岁。长房和三房因着银子的事儿吵闹了许久，照着三房的意思是如若分宗，需得长房和二房供给他们一百万两银子，还要将如意坊的宅子分三分之二给他们才能罢休。
二房一贯怕麻烦，便一味跟着长房的意思走，当初老爷已经在京中为官多时，太太也带着大爷来了京城宅子定居，尚在杭州如意坊长房的嵩老爷怕分宗之事吵得老夫人心烦，便同老爷商量，将老夫人送来京城养老，也正好避一避日日闹得人不得安生的三房。
老夫人启程来京城时正好将那些愿意留在慕家的世仆也带来了，如今的李嬷嬷和崔嬷嬷，还有已经嫁出去的丫鬟春燕、翠玉等人都是那时跟着老夫人同来的。走到半路时老夫人有些受不住暑气，竟然晕厥过去，恰逢当时有人挑着摊子卖茶水，见状从桶里舀了两碗凉茶来，掐着老夫人的人中给灌了下去，又让人将老夫人背到树下，汲了些井水来擦手被和额头，老夫人这才清醒过来。
护送老夫人的管事怕再出岔子，当天干脆就在那里歇了脚，老夫人就同救了她一命的挑茶妇人聊了会儿，才知道她二十三岁丈夫便病逝了，原本还有个孩子指望，结果前年冬日孩子跑出去玩，掉到了雪窟窿里，到现在都没找到个尸首，她年纪轻轻的既守了寡又失了儿子，每日只靠着个凉茶挑子来讨生计分外可怜。老夫人很是怜悯她，又听说她家中无甚亲人，便问她愿不愿意跟着一起到京城去谋个差事，那妇人便撩了茶挑子跟着老夫人一起进了京，一直留在慕家当差，就是如今在孙姨娘身边当差的吴氏。”
慕槿岚没想到祖母和吴妈妈间竟然还有这样一段际遇，更是为吴妈妈的好运道感叹不已：谁承想一碗凉茶就能改变半生命运，倘若当初她没有遇到中暑晕厥的外祖母，恐怕是难以肖想后半生的衣食无忧。
“吴氏虽然是半途入的慕家门，但因她对老夫人的救命之恩，慕家上下待她都极为客气，月钱银子也同世仆放得一样多，可不成想她竟还是个不满足的，仗着自己救过老夫人的命，整日里抱怨来抱怨去的，不是嫌活累就是嫌家规森严不好放她出门逛逛。她整日在老夫人面前唠叨，天长日久的老夫人也觉得有些烦了，崔嬷嬷就做主将她放到外院去管新入府的婢女。
谁知这吴氏胆子也大，竟然擅自从里面挑了两个顺眼的服侍起她自己来了，对着新进的小厮们颐指气使的俨然半个主子的模样，老夫人碍于救命之恩只得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也让崔嬷嬷和李嬷嬷她们都容忍一些，由得吴氏在外院折腾了许多年。后来老夫人病故后，大总管便顺势让崔嬷嬷掌了管理府中婢女之权，因老爷交待了要善待吴氏，大总管便将吴氏调了去伺候孙姨娘，府中这才又有了安宁日子。”
慕槿岚有些想不明白：“这吴氏虽然对祖母有恩，但她在府中这般恣意妄为，倒不如直接给了银子将她打发出去，为何还要留到现在？”
周氏闻言无奈道：“这便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了，吴氏本就是乡野村妇出身，平生不识得几个字又不知规矩，偏偏却将泼辣赖皮手段学了个通透，先前她仗着一碗凉茶救了老夫人的命在府中耀武扬威，还屡屡冲撞大总管，结果被大总管拿捏住了把柄要发落出府去，她耍赖不成吓破了胆子，就想跑到老夫人面前去诉苦，却又被大总管给擒了，给了她五十两银子直接赶出府去了。
吴氏被赶出慕家后便没了动静，然而大半年之后老夫人去清泉寺上香，出门时不知从哪里钻出个褴褛婆子，抱着老夫人的脚踝便不撒手了，又是哭嚎又是磕头的，等到护卫将人拽起来，这才认出这乞丐婆子就是吴氏。”
慕槿岚惊讶道：“当初她既带着五十两银子离开的慕家，不过半年光景怎会落败成叫花子？”
周氏叹了口气道：“当时我们又何尝不是百思不得其解，五十两银子足够买上几亩肥田安安稳稳的颐养天年了，可她竟然把自己糟践成了那副落魄样子，还又哭又闹的来求老夫人再收留她，说她当初带着五十两银子离了慕家后不久，就被人盯了梢将银子全都抢了去，她没脸再麻烦慕家，又无处可去，便到处乞讨为生，这般过了大半年实在的撑不住了，这才厚着脸皮又求到了老夫人跟前来，只求她老人家能赏一个屋檐避雨，给一口吃食果腹。
老夫人诚心礼佛，见吴氏那般凄苦境地心又软了，便将她重带回了府中来，还是伺候着孙姨娘。吴氏历经这半年似乎也学乖了不少，在府中也不似从前那般张扬，大总管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由着她留到了现在。但毕竟有这段前缘在，府中年轻一辈的仆从虽不晓得，我们这些老仆却对她的为人看得清楚明白，大小姐若是无事还是不要同这样的人打交道的好。
主持中馈这种事伺候过老夫人的崔嬷嬷最是明白，您多问问崔嬷嬷定然会受益匪浅，若是不够，还有李嬷嬷帮衬着，实在不成也可跟老爷说一声，让您回杭州如意坊跟着大老爷家的徐大太太学一段时日，凭着大小姐的聪慧应当很快就能独当一面的。”
若说只为学会主持中馈，回如意坊小住跟着她那大伯母历练历练最是再好不过，但慕槿岚忧心的不是该如何操持好家中琐事，而是这府中究竟还有多少像孙姨娘和吴氏这般心怀鬼胎的人。
先前慕槿岚还曾奇怪，吴氏既是慕家世仆，又千里迢迢的跟随祖母从杭州迁居京城，又怎会做出那般让主家蒙羞之事，现在有了这一番前缘来，慕槿岚便了然了不少。
这吴氏本就出身乡野，利字当头，恐怕当初郑管家给她的五十两银子并不是给人抢了去，而是被她自己给挥霍光了，她无以为生这才又想着回来攀附慕家，还编出了这么一段“无可奈何”的前因后果来博得祖母的同情。
先前慕槿岚还只是猜测吴氏和前世孙姨娘卷走家中细软出逃之事有关联，眼下她几乎可以断定，孙姨娘当日行为，其中必然有吴氏的教唆的功劳在。
周氏从前甚少同慕槿岚说起这些家中琐碎过往，先前是觉得她年纪小，说了也不明白，眼下只见自己年纪一日日的大了，唯恐日后想说也没了机会，便趁着这一回将许多慕槿岚不曾听闻的往事一一讲了与她听。
家中世仆出身，与慕家渊源，各自奉了谁做主子，性情脾性如何……甚至连如意坊里的往事都稍稍提了一番。但周氏毕竟是有分寸的，讲起如意坊时刻意避开了宗族中那些不可言说之事，只想让慕槿岚能对自己身处的这个大家族能有个大概了解。
原本这些该是由老夫人或者是太太亲自告诉她的，可惜老夫人去得早，太太又素来孱弱，性子不像寻常大户人家的太太一般干练，又得老爷真心敬爱，因而家中本该由太太亲自操持之事也大半交给了大总管和贴身的嬷嬷代为打理。
太太自身对内宅事物就不甚上手，又怎还有能力来教导大小姐？
周氏一手带大了慕槿岚，虽然只是个奶娘，但比起亲生的孩儿她对慕槿岚的感情明显要更深厚些，作为大小姐身边的伺候的人，她原本只消将大小姐的衣食住行操持好便可，但眼见着从小看大的姑娘一日日长大了，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周氏欣慰之余又焦急的很，却又不知该如何跟老爷太太、跟大小姐提一提。
不成想大小姐竟然会主动提起要熟悉家中事物，周氏欣喜之余不仅将自己在慕家多年所晓之事据实相告，更是抓准了机会一门心思劝大小姐回杭州小住一段时日。
比起自家太太，周氏眼中最典范的大家夫人还当属如意坊慕家的宗妇，嵩大老爷的夫人沈氏。
若是论出身，二老爷的夫人齐氏未必比大老爷家的太太沈氏差，但唯有不能及的便是处理家事的手段。嵩大太太出身苏州大户，还待字闺中时就一直教养在沈家老夫人膝下，那沈家老夫人可是苏州豪门望族中数一数二的厉害人物，嵩大太太自幼跟在她身边熏陶长大，还未及笄便能在府中独当一面，嫁入慕家后更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的就将家事处理得有条不紊。
若非已经有了嵩大太太这样精明能干的儿媳做宗妇主持大局，恐怕慕老夫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二老爷娶身子孱弱的齐氏做夫人的，说起来太太入门能享这么多年的清福，一来是她自己的福气，能嫁了老爷这样真心待她好的夫君，二来也是沾了嵩大太太的光，捡了个清清白白的摊子，半生不必为族中琐事劳心。
可这样的运道不是每个女子都能盼来的，好在大小姐本就聪颖，从小学什么都是一点就透的，若是再得了嵩大太太这样的人儿指点，日后何愁撑不起门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