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儿坡的夜晚很凉,但篝火很温暖,空气里飘荡着村人的欢笑和烤肉的香气,佐以农家自酿的甘醇腊酒,能让长途跋涉的人想不起来处去处,也能让满心愁绪的人忘却了今夕何夕。
今晚是里正大爷的东道,阖村齐聚,一为感谢天绯第不知道多少次赶走高尚帮的马匪,二为款待远道而来的白又白夫妇。
白又白或许不能算个成功的父亲,但却绝对是个出色的演说家,端了酒肉坐在一群中老年妇女堆里,祥林嫂般一遍又一遍地絮叨着他儿子的忤逆不孝以及夫妇两人千里寻子的凄凉心酸,时而黯然垂首,时而悲怆仰天,说到动情处,连嘴角都痉挛似的颤抖起来,惹得全村大婶大妈不胜唏嘘,内牛满面,直叹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也就越发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相形之下,玉娘却显得淡然许多,也不朝热闹的地方去,只临了篝火静静地坐着,偶尔有人招呼,便微笑点头算是回应,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只是远远地望着一个方向出神。
苏软很快便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这边,下意识地转头,正迎向篝火对面玉娘的目光,于是冲着她笑了笑,玉娘却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我去跟玉娘姐姐聊个天。”跟天绯打了个招呼便要起身。天绯却忽然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一个字也不说,手上的力道却让苏软莫名地觉得他心情似乎不是很好。
“天绯?”侧了头看他。
天绯没有回应,望向玉娘时,眼神不算很温暖,也不算很冷漠,玉娘却微笑起来,笑颜清浅,在火光的映照下格外动人。
苏软看着她,心中浮云扰月似的闪过些奇怪的念头,未及捕捉,却又转瞬即逝,无从琢磨。
“去吧。”天绯的手松开,就像方才拉住她时一样毫无来由。
走到玉娘身边,坐下,将手中两块烤得香喷喷的肉分给她一块,不知为什么,这个女子能给人一种莫名的恬静和亲切的感觉,即便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和她一起坐着,也会从心里觉得舒服。
不由得又想起那个孩子,有这样的妈妈,怎么舍得远走他乡呢?
“他很在意你。”玉娘说。
苏软怔了怔,才意识到她说的是天绯,刚开始就聊这种情感类的问题,还真让人有点不好意思,但很快就释然了,望着天绯,灿烂地笑笑:“我也很在意他。”
玉娘似乎有点讶异于她的坦率,却又好像有点喜欢,顿了顿,迟疑道,“不会嫌他性子太冷淡,或者脾气太古怪,不好相处?”
“咦?”苏软瞪大了眼睛,“姐,你学过相面吧?”
玉娘失笑:“从中午遇见你们时,他就是如此的,连马儿都吓得至今不肯吃草,哪还用得着相面?”
“哦……他总那副德性,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老虎见了都要绕着走,不过你放心,他其实很好,不咬人的。”
“……是么?”玉娘笑盈盈地看着她。
“当然。”苏软将一根树枝投进火里,仰起脸,望着繁星闪烁的夜空,“这个世上,不会有谁比他更好了……”
最后半句话轻得几近叹息,有酸涩的感觉涌上来,渐渐在胸腔里凝结成一块沉重的石头,不知道该怎样排遣,也并不想排遣,一任它压得心头生疼,却只是微笑着闭了眼睛,强自抑制住眼底泛起的水光。
玉娘抬起手,轻轻帮她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鬓发,手指纤细而冰凉,却十分柔软,苏软不觉有些赧然,吸了吸鼻子,抱歉地笑笑:“谢谢。”
“你有心事……”玉娘柔声道。
“……”
“可以告诉我么?”
“……”
“我们本就素不相识,明天别过之后,也许永不会再见,有什么烦恼的事情,说给陌生人听是最好的了,免得压在心里,越积越多,到最后反而伤了自己。”
玉娘的语声里似乎总是透着抚慰人心的淡定与柔和,在这样苍茫的夜色中,煦暖的篝火前,就更温婉得恍若梦幻。
苏软并不是个喜欢倾诉的人,那种握着小手绢一把鼻涕一把泪将苦胆都吐出来的事情,她从小就不擅长。况且身边基本没有什么可以倾诉的人,跟狐狸是什么都不必说,跟其他人是什么都不想说,很多情绪沤在心里,貌似的确快要把心都泡糟了。
此刻听着玉娘的声音,忽然就觉得好像小蝌蚪找到了妈妈——虽然,她是那么的年轻。
“他身体出问题了,也许很快就会离开……那样……我就永远看不见他了……”
“……”
“姐,你知道什么叫永远看不见么?不是一天不见、一年不见、十年不见,也不是生离死别,去碧落黄泉再相见……而是永永远远从这世上消失,再不出现,就算你当时便跟他一起死了,也没有办法再看见他……”
“……”
“我想要救他,可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带我到我喜欢的地方,想要安安静静地过完最后的日子,可我没有他那么想得开,我没办法想开,在这里每过一天,就像刀子在我心上割去一块,到最后的那天,他什么都不剩了,我也什么都不剩了……”
……
像是一口大缸被司马光砸了个洞,满腔心事决堤般流出来,泛滥得一发不可收拾。玉娘并不插话,也没有刨根问底,就那么静悄悄地听着,眼中却渐渐泪水盈然。
“……姐,你怎么了?是不是我说这个,让你伤心了?”苏软看见她神色有异,才忽然想起她此刻的处境,对于一个找不到孩子的母亲来说,什么黄泉碧落、生离死别之类的字眼,恐怕都是受不得的。
忙胡乱擦掉脸上的泪珠,张开手臂给了她一个熊抱,像哄小孩子那样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姐,你别哭,小孩虽然跑了,毕竟还在这世上,你只是不知道他的方向,不知道他离你有多远,但你们总能呼吸一样的空气,看着一样的月亮,等他在外面玩累了,想家了,说不定就会回来的,你的希望大着呢,所以你就努力地找吧,实在觉得辛苦的时候,就想想我,这世上永远都是没有最倒霉,只有更倒霉,你不是最倒霉的,这还有人给你垫底呢……”
……
“小姑娘,你这算在安慰人么?”耳边忽然响起不凉不热的语声。
一惊转头,却是白又白。
他刚刚不是还在鹿儿坡村广大妇女的关怀中声泪俱下呢么?
“……对不起啊……我……我不大会说话。”把人家媳妇弄哭了,心里很内疚。
“那你们接下来打算如何?”白又白扳着玉娘的肩膀,将老婆揽到自己怀里来,眼睛却是望着苏软的。
苏软见他如此问,想必是刚刚什么都听见了,便也不瞒他:“明天你们启程时,我们也要走了。”
“去哪?”
“北方,去他的家。”
“他家?”白又白挑了挑眉毛,“他家里有药么?”
“……不知道,”苏软摇摇头,“不过他家里的人都很有本事的,回去总能碰碰运气。”
“既如此,为什么不早点回去,还要在这磨蹭呢?”
“因为家父年迈昏聩,且顽固不化,老而不修,为了些家族私利,每每与这丫头为难,我怕伤了她,也怕倾阖族之力欺负一个女孩子,会遭天下人耻笑,故不能回去。”一袭白衣闪过,将苏软从地上拉了起来。
天绯说话从来没有这样文绉绉过,只是内容太过忤逆不孝,眼神又太过冰冷妖孽,要不然还真像个秀才。
“……狐狸,这样说你爹不好吧。”苏软呐呐地道,“虽然他确实不怎么厚道,也不怎么光明磊落,还有点以大欺小,以强凌弱,草菅人命,滥杀无辜,没什么爱心……可他毕竟是你爹啊。”
“阿啾!”白又白忽然打了个喷嚏。
想是夜风越来越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