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冯蓉蓉在陈氏来到医馆之前的一天已经苏醒了过来。
脖颈上的红肿和嗓子的嘶哑,让她想起了自己曾经历过怎样的一场噩梦。
陈氏,当真是得了疯病了。
要不然,那么慈爱平和的母亲,怎么会对她这个一向宠爱的女儿,下这样的毒手?
有官差模样的人来看过她,询问她当天事发时的情景。
她的嗓子发不出什么像样的声音来,只能虚弱的摆摆手,表示自己现在是有心无力,回答不了。
那个浓眉大眼的校尉皱着眉头,问她是否是被闯入家中盗窃的贼人所伤?
贼人?
冯蓉蓉怔了怔,反应了过来,。
这肯定是陈氏说的假话,为的是逃避罪责。
她下意识的就想摇头,可却及时的忍住了。
不行,她不能把陈氏供出来。
陈氏是她亲生母亲,被她举告,哪怕她是受害人,也一样要受重罚。
而且最要紧的是,她自己的身上还背着一条人命在,若是惹怒了陈氏,把她也给抖出来,那她纵使是出了气,也是两败俱伤。
何况,她还要为自己的以后的生计做打算。
身无分文,又无依仗,更不像那些绣娘厨娘似得有个一技之长能赚些生计银子,若是彻底的同家里决裂,那她以后该怎么生活?
难道,让她去沿街乞讨或者是给人当奴婢吗?
不,那她还不如死了的强!
冯蓉蓉想了半日,决定还是把件事烂在自己的肚子里,不能同这些官府里的人透漏分毫。
等她伤好了出去,就拿着这把柄去要挟陈氏,还愁陈氏不会乖乖给钱吗?
这倒是因祸得福,找到了一个来钱的好法子!
她越想越是得意,连带着伤都养的好了些,不过短短一天的功夫,就能勉强说出几个简单的字了。
负责照看她的是两个小药童,晚上看她睡的熟了,便守在煎药的炉子面前,一边烤了甘蔗来吃一边说些闲话。
“哎,你听说了吗?这女子,是个杀人的凶犯呢!”一个穿着青布衣裳的小药童压低了声音说道。
另一个药童吓了一跳,赶紧吐出了嘴里的甘蔗皮,问道:“不是吧?你瞧她生的也是眉清目秀的,怎么看也不像是会杀人的样子啊!你这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眉清目秀怎么了?人不可貌相,往常咱们去菜市口看砍头的热闹,不是也有许多十恶不赦的大坏人长的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吗?”
青衣小药童啧了一声,凑的更近了些。
“我这可都是听那些官爷们议论的,你知道是谁揭发的她吗?就是她的亲生母亲!”
躺在床上紧闭着眼睛的冯蓉蓉,手指顿时微微一动。
“真的啊?”另一个药童惊讶的睁大眼,“那她母亲这是大义灭亲啊,竟不包庇自己女儿的罪行,我看衙门里得给她发张嘉奖状才是。”
“那是自然······哎哎,这甘蔗是我烤的,你怎么拿了走了?”
“买甘蔗的钱还是我付的呢!有种你还钱!”
“说说而已嘛!瞧你这小气样······”
两个药童推推搡搡,嘀嘀咕咕,又开始说些其他乱起八糟的闲话,谁都没有注意,病榻上的冯蓉蓉已经是睁开了双眼,望着头顶上的床帐,恨得银牙暗咬。
母亲,你险些要了我的命还不够,现在,还非要置我于死地才甘心吗!
你怕我会揭发你,所以就先下手为强,把我给举告出来了。
到时候你不仅去除了一个隐患,还得了官府的嘉奖,接着就心安理得的跟着你的好儿子一起舒舒服服的过起日子来了么?
那我呢?
我算什么?
哪怕是养了一条十几年的狗,也该有点感情了吧?何况,我还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肉,是你的亲生女儿,你怎么能绝情至此!
冯蓉蓉一夜再未合眼,又是委屈又是愤恨,更加为自己很可能会再次遭受到的牢狱之灾而害怕的心惊胆战。
天亮之时,她的眼里已是布满了赤红的血丝。
既然你不念母女之情,那也休怪我无情!
你能说那老妇是我所杀,那我就说是你杀人被我撞见,所以才想掐死我灭口!
反正当时在场的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说的话是实情,难道我说的话就是假话吗?
公堂之上,我就咬死你不放,就算我要下地狱,也得要你这个好母亲陪着!
冯蓉蓉怒气填胸,恨不得立刻就去向官差举告陈氏才是杀人真凶。
可她在床上等了一整日,也没能把衙门里的人等来。
这是怎么了,平日里一天要来晃荡好几回,这紧要关头,倒是不见人影了?
眼看着天色近暮,冯蓉蓉白等了一日,正是心烦意乱之时,忽的听到了外间有人在向药童打听她的住处,说是家里来送汤探病的,
尽管那人的声音被刻意压低过,她还是一下子就听出了来的人是谁。
是同她相处了十几年的母亲,陈氏。
冯蓉蓉的心突然的揪紧,一抽一抽的颤的厉害。
这个时候,陈氏来干什么?还这样遮遮掩掩,避人耳目的进来找她。
她下意识的一种想拔腿就逃的冲动。
可是她除了眼珠子和手指,根本是哪儿都动不了,连床都下不去,又能往哪儿逃呢?
惊惶之下,帘子被掀开,有人走了进来。
她吓的闭紧了双眼,装作沉睡不醒的样子,一颗心,在胸膛里,却是猛跳如鼓。
虽然她还不知道陈氏的来意,可是她却本能的感到了一种紧迫的危险。
母亲绝不可能是来探病的,只怕是······
快,快个来人!她在心里狂喊。
快来救我啊!
那骇人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走到她的床前停了下来,似乎是端详了她一会儿,然后就有了一些细细碎碎的动静,再然后,她就听到傅肃之的声音了。
这素日觉得心烦的声音眼下落在她的耳中,却真是好比救命的仙音。
她倏地睁开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一幕,尽管已经预料到了,可还是让她吓的手脚都有些冰凉,后怕不已。
陈氏乔装成这个样子,手里还拿着一方散着药气的帕子,作势要往她嘴上捂。
如此情景,冯蓉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若是傅肃之再迟来一步的话,她可就要真的被陈氏杀人灭口,一命呜呼了!
母亲,你好狠的心哪!
“冯夫人,本校尉在问你的话。”傅肃之冷眼看着陈氏,厉声喝道:“你到这儿来,到底意欲何为!”
陈氏被他喝问的浑身僵硬,脸色青白交加,半天,才艰难的从嘴里吐出几个字来。
“我,我是来,来给我女儿送汤探病的······”
“送汤探病?”
傅肃之捏住她的手腕不放,另一只手直接抢过了陈氏的帕子,放到鼻子下嗅了嗅,浓眉立时竖起,沉下脸冷声道:“探病还带着毒药,你满口谎话,意图杀人灭口,被本校尉抓了个人赃并获,你还有何话好说?来人!”
门口立刻进来两个官差,朝着傅肃之低头拱手,听候吩咐。
“把这犯妇押下候审,连同这物证一起,交付公堂!”傅肃之沉声说完,将陈氏的手腕抓住站了起来,用力的往地上一扔。
“带走!”
“是!”
陈氏直到被人反绑起双手,要被押解出去之时,才像是如梦初醒般,挣扎着尖声朝病榻上的冯蓉蓉喊了起来。
“蓉蓉,蓉蓉,你快跟他们说,母亲不是要害你的,母亲是冤枉的,你快救救我,快救我呀!”
傅肃之转头看向死死咬住下唇的冯蓉蓉,蹙眉道:“冯小姐,你可有话要说?”
冯蓉蓉看着他,颤抖着开了口,声音还很是嘶哑。
“纵使她,她是我的亲生母亲,我,我也不能说谎欺骗校尉······其实,她就是打死家中老仆的那个人,我······我恰好撞见她行凶,她恼怒之下,就想,想掐死我灭口······”
陈氏不可置信的睁大了一双眼睛,浑身都颤抖了起来,愤怒的朝冯蓉蓉的方向大喊。
“你胡说!杀人的是你!你这个不孝女!我杀了你,杀了你!”
冯蓉蓉惊恐之下,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伸手抓住了傅肃之的袍角,如同一只惊弓之鸟一般,战战兢兢的说道:“校尉······救我,救······”
傅肃之低头看了看这楚楚可怜的小姑娘,心中倒是起了一丝怜悯之心,伸手将她挡在了身后,怒目对着陈氏喝道:“好猖狂,当着公差的面,竟敢还叫嚣杀人!你这是罪加一等,快捂住她的嘴,带走!”
陈氏被捂住嘴拖走时,朝着冯蓉蓉的方向,一双眼睛瞪的血红,似乎是想扑过去把她撕成碎片。
冯蓉蓉更是瑟瑟发抖,慌乱之下,竟是直接握住了傅肃之的手掌,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凄声道:“校尉,我······我没有杀人,你相信我,相信我好不好?”
傅肃之皱了皱眉头,下意识的想把手抽出来。
可冯蓉蓉却似乎是因为害怕抓的死紧,他见这么一个可怜病弱的女孩子,也不好用力把手甩开,只得任由她抓着,想了想,开口道:“冯小姐,天理昭昭,自然不会冤枉一个清白之人,你无需害怕,还是静心养病,以后公堂问审之时,据实陈述,审案的大人们会给你一个公道的。”
“可,可是······”冯蓉蓉满眼含泪,抽噎着看向傅肃之,“我是她的亲生女儿,她虽是罪有应得,可我,我也会因为大不孝而被关进牢狱,这辈子都,都抬不起头做人了······”
傅肃之沉默了会儿,道:“陈氏三番两次的对你行凶,你也是逼于无奈,情有可原,我会将此情由禀报上去,请求上头对你从轻发落。”
冯蓉蓉的眼泪瞬时就流了下来。
“傅校尉,你如此大恩,我······我真是无以为报······”
傅肃之终于把手抽了出来,见她哭的实在伤心,就耐着性子安慰了几句,这才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冯蓉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刚才脸上的那幅凄楚可怜的神情却是缓缓收起,到最后,竟是浮现一丝古怪的笑容来。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本以为已到了绝境,却不想冥冥之中,却是峰回路转,让她看到了另一条生路。
母亲,可真是多谢你了。
冯子期得知陈氏竟然潜进冯蓉蓉所在的医馆,意图行凶杀人,被抓了个正行投进牢狱待罪之后,呆立在原地,久久都没动弹。
母亲,你怎么能一错再错!
前次你可以说是失手,那这次你该如何解释?
蓉蓉她再怎么有错,也是你疼爱了这么多年的女儿,你怎么能下的去手!
现在到了这个地步,你让我该怎么办?我又该怎么救你······
他站在院子里,从天黑站到天明,终于迈着僵硬的双腿,出门去找了中人来,要卖掉这冯家最后的一点家产。
双茶巷的宅子。
这宅子曾是陈氏费劲心力才保下来的,任凭有多艰难也咬牙没有卖掉,就是为了给冯子期留一处安身立命之所。
可现在,他却为了救陈氏,要亲手卖掉它了。
这宅子的位置极好,格局也极是不错,平时就算是想买也是买不到的,因此虽然曾经出过命案,不过也有许多不在乎的人的闻讯来议价。
死个人有什么关系,京城里头的大宅子,有哪一处没死过人?跳井的,上吊的,被主家打板子打死的,只怕每天都有,请个法师回来做做法就好了嘛。
况且,死了人,还可以以这个为借口,趁机压价,岂不是捡了现成的便宜?
宅子,于是很快就立契过户,卖出去了。
冯子期在街市的对面站着,默默的看着别人把冯宅的牌子摘了下来,随手丢到了角落处。
等那些人进去后,他缓缓的走了过去,捡起那块沾满了尘土的木牌,珍而重之的抱在了怀里。
我的家,如今,就剩下它了······
他拿着这笔钱,开始上下疏通的打关系,想把陈氏的所作所为,归结于她有疯症,控制不了自身,并非是故意行凶。
朝廷律法有令,疯症之人犯了杀人之罪,可免死,但要在狱中关上一辈子,不得放出。
但是不管怎么样,只要还有一丝能让母亲活命的机会,冯子期也顾不上许多了。
就算被关一辈子,好歹也是活着啊······
审案的受了重礼,又有冯子期以前的同僚来说情,便想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匆匆结了案。
卷宗上报到楚轻尘那里,却被无情的打了回来。
“疯症?”
他冷笑一声,将另一卷口供扔到了那人的脚下。
“一个疯子还会拿着银子唆使城外的流民,劫杀官家女眷,这疯的果真是够彻底的。”
审案的大人捡起口供一看,顿时冷汗都冒了出来。
城外的流民本就很有可能一朝变为暴民,朝廷正想尽办法的安抚,你却胆大包天,拿钱诱使他们作奸犯科,这还了得?
这下,冯家便是花上多少钱,也是救不了陈氏的命了。
陈氏不但要死,而且会死的极其凄惨,朝廷会杀鸡儆猴,用她的惨状来警示那些图谋不轨的人,不要妄想挑唆利用那些流民灾民来与王法对抗,否则,这就是下场。
果不其然,陈氏最后,被判了个凌迟处死,十日后,押赴刑场,验明正身行刑。
冯子期听到这个结果,当真是犹如雷击,几乎瘫倒。
怎么会这样?
他费尽心血的奔走,最后就是落到这样一个惨烈的结局吗?
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生身母亲在众目睽睽之下,受此奇耻大辱,酷刑折磨,这让他何以为人子,有何面目再立在这天地间······
走投无路之下,他来到了苏宅。
这儿,一度是他想来又不敢来的地方,现在,是他怕来却又不得不来的地方。
除了苏如宝,他想不到可以去求谁。
只要她愿意在楚轻尘面前说说情,没准,可以留给陈氏一个体面些的死法,逃过那一劫。
他站在苏宅的大门口,却是久久都鼓不起勇气去敲那扇门。
曾经,他想保护苏如宝,让她脱离楚轻尘的魔掌,可现在,他却要让她去求楚轻尘······
他真的是,没有这个脸。
“嗨呀,怎么又是你这头酸驴?”
一个懒洋洋的少年音在不远处响起,带着几分莫名的熟悉之感。
“啧啧,瞧你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真是晦气的紧,还不快滚?”
冯子期抬头看去,一个锦衣金冠的小公子坐在软轿之上,抬着下巴,满脸的倨傲之色,身边,是五大三粗的健仆和两个貌美窈窕的婢女。
这场景,还真是似曾相识。
“公子,这酸驴变成呆驴了。”一个婢女掩着红唇,娇声笑道。
小公子摇着手里的玉骨折扇,哈哈笑了起来。
“的确是呆驴,上次还会说几句酸话,这次直接变傻子了,哈哈哈······”
他身后的仆从们也跟着大笑出声,直笑的前仰后合,拍着手的附和。
“公子说的好,可不就是个傻子!”
“你们!”
连日来的打击让冯子期早已是崩溃的边缘,他再也维持不住自己脸上的神情,忿然作色的怒视着他们,伸出根手指直直的指向那个小公子。
“我是傻子你也不过是个瘫子!你羞辱嘲弄别人的时候,怎么不低头看看你的那双残废的双腿!你若当真是瞧我不顺眼,那你就站起来,亲自过来打到我的脸上啊!你起来啊!”
仆从们的笑声戛然而止,几乎是齐齐的倒吸了一口凉气,小心翼翼的看向自家的主子。
小公子的嘴角懒洋洋的笑意一点点的收敛,到最后,已是面无表情。
现在,是不是该说那句“来人,给我打。”了?仆从们在心里暗暗的想,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卷起了袖子,就等着一声令下,扑上去把那胆大包天的傻子给打个半死。
不对,这回可不是半死,得是打死才行。
冯子期一张苍白的脸此事却是涨的通红,眼睛看到他们的举动,却是毫无所惧。
打吧,打吧!打死我算了!
反正我在这世上,也是没有什么活下去的意义了!
“你们来打呀!来啊!”他嘶声朝着他们喊道,额头上已是爆出了根根青筋。
仆从们越发的义愤填膺起来,不等小公子下令就要往前冲。
你这小子,还挺狂的啊!今儿个爷爷们就要给你个教训!
“都站住。”
小公子冷冷的说道。
仆从们猝不及防,几乎收不住脚步,要摔倒一起,好不容易站稳了,皆是满脸惊诧之色朝小公看了过来。
怎么了这是?打还是不打呀?
小公子缓缓的把手里的扇子合上,桃花眼微微的上挑,倏地,露出一个凉凉的笑来。
“骂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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