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从尸山血海中淌出路的耶律渊而言,未来王妃压制崔嬷嬷、处置宫女之类的事,连小打小闹都算不得。
周恒瑞拿来的那本小册子他看过便罢,心中本无甚波澜。
然而此刻,从西苑送来的第二封信,却让耶律渊稍觉意外。
信上的字迹运笔灵动又不乏风骨,言语坦荡谈及夏吉无愧家国父母的事,说一句见识不输男子并不算过评。
镇北王殿下对未来王妃的评价稍稍改观了那么一点点。
当然只是一点点,他觉得她脑子还算清醒,只是信中扑面而来的自来熟气息,实在是......
“笔锋流畅,看来病是大好了。”耶律渊唇角微勾,铺纸提笔。
宣旨上简洁的写了八个字:“无稽之谈,安守本分。”
值守在旁的侍卫统领程畅紧闭了闭眼又睁开。
方才是他看错了,还是王爷真的......笑了?
第二日,收到耶律渊书信的师攸宁挑眉。
八个字,赚了!
耶律渊在漠北积威甚重。
若是旁人见“安守本分”四字,还不知如何诚惶诚恐。
然而师攸宁要做的,不单是抱上金大腿,而且将来还要将金大腿推倒。
这四个字被她转换为了来自耶律渊的关心,不免心情大好。
至于无稽之谈,
师攸宁在信中询问的只两件事,一件事父亲夏吉,一件事耶律渊是否心悦白琼。
如今得到了否定的答案,意料之中的事。
来送信的是周恒瑞,师攸宁吩咐谢映云送客。
俊秀将军和飒爽姑娘,都是行事利落的人,但出府的路却走的慢腾腾。
西厢房,
趴在床上的崔嬷嬷压抑着激动:“你真看清了?”
床前站着的丫鬟身段窈窕眉眼轻佻,正是飞雪。
她鄙夷道:“嬷嬷,绝对不会有错!周将军一来,小姐便喜的跟什么似的,自己都这般,当初还有脸攥着个荷包便罚我!”
飞雪这话其实夸张了。
师攸宁收到耶律渊的回信的确心情不错,但她性子经过几世打磨早已风仪入骨,失态的事绝无可能。
崔嬷嬷忌惮正房那位,但对飞雪这样没规矩心又大的丫鬟同样不喜。
她吩咐道:“你去,若是将那些信拿到手,少不了你的好处。”
飞雪面有难色:“嬷嬷,小姐的屋子如今根本不让我近身,再说了,万一事发,我怕是难逃责罚。”
崔嬷嬷冷笑一声:“蠢货,那些东西拿到手,郡主还不得听我们的,到时候你便是想做领头大丫鬟,又有何难?”
领头大丫鬟什么滋味,飞雪不是没有体会过。
到时候她头一件要做的,定是将春萍和夏草两个小蹄子配了西苑中瘸腿、瞎眼的下人。
看她们再猖狂!
飞雪走后,小康道:“嬷嬷,郡主外柔内刚,咱们若是逼的急了......”
崔嬷嬷阴沉沉道:“逼急了又如何,镇北王杀人不眨眼,郡主决不会有胆子将此事泄露出去!”
如今天热,崔嬷嬷背上的伤不单好的慢,有些地方还化脓了。
这笔账崔嬷嬷自然不敢放在耶律渊身上,便齐齐记在了师攸宁的头上。
龙凤册原本扁塌塌的趴在桂花树下乘凉,看到飞雪瞧瞧去崔嬷嬷那里,便尾随了去。
如此,正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清楚。
龙凤册知道了,便是师攸宁知道了。
师攸宁觉得努力作死的崔嬷嬷分外可爱。
崔嬷嬷只想着怎么威胁自己,却不知耶律渊能掌控漠北十三州,那是何等人。
若是自己当真与旁人有什么,整个送嫁的队伍都别想活。
【主人,要警告崔嬷嬷吗?】龙凤册问。
当初入住西苑时,崔嬷嬷一听师攸宁将宫里来的人都遣到外头做杂事,便求了师攸宁让她住在侧厢。
崔嬷嬷想的是,若是离的远了,说不定什么时候自己就被架空了。
这正中师攸宁下怀。
崔嬷嬷在自己眼皮底下,外头那些宫里出身的人想做什么,她都能及时的注意到。
师攸宁摸了摸龙凤册的书页子:【不急,既然她想挟制你家主人我,那我便给她这个机会。】
给崔嬷嬷和飞雪创造机会的事,师攸宁不是说说的。
隔了两日,师攸宁带着春萍和夏草出门散心。
流霜想求师攸宁将自己也带着,在被飞雪扯了袖子之后便作罢了。
“见过郡主,您看着身体大好了,这是要出门?”门房的老吴头问。
他原是战场上的老兵,后来瘸了一条腿退了下来,便被安排在西苑看门。
西苑里从战场上退下来养老的兵,不止老吴头一个。
还有那瞎眼的,断了胳膊的,都分散在各处做些力所能及的活,既是养活自己,也是排遣寂寞。
“漠北天高云阔十分爽气,出去逛逛。”师攸宁笑道,又问:“吴叔的腿可好些了?”
她在以前的世界之中,既带过兵也上过战场,和老吴头说话不像是精致尊贵的郡主,只寻常晚辈一般。
吴老头黑红的脸膛热气上涌:“好多了好多了,郡主自去,往北边那条街走,那里最是热闹。”
“多谢吴叔指点。”师攸宁道谢道。
等前头的少女走出了很远,吴老头既激动又懊恼。
激动郡主那样年画上才会出现的人叫自己叔,又懊恼他慌乱之下忘了推脱,郡主可千万别见怪才是。
老吴头门房里还有昔日同袍在。
这几个在见到师攸宁带着丫鬟、侍从过来的时候,齐刷刷的噤声当自己不存在。
这样做,一方面是怕给老吴头惹麻烦,另一方面则是对上京来人的不喜。
漠北常年抵御突厥,钱粮的需求非常大。
然而上京的陛下却时常装聋作哑,粮草总是不及时。
若不是王爷调度得当又治理有方,突厥早攻进来了。
他们这些人虽退下来了,但当初在军中时确实结结实实挨过饿的。
长年累月下来,对许多漠北军人而言,上京的人是和酒囊饭袋以及奸诈狡猾划等号的。
如今见老吴头这般殷勤,心中不止气闷更觉得羞耻。
“老吴,兄弟还有事,改日再聚!”面颊烧伤一块的老兵腾的站起来。
“聚什么聚!有个当娇滴滴郡主狗腿子的兄弟,老子可丢不起这人!”角落里矮胖的老兵一脚踢开面前的凳子。
他右边的袖口比左边的长许多,盖住了整个手掌。
可若是将那袖子卷起来,便会发现这人右手只有半只手掌。
这手掌是战场上被突厥人一刀砍没的。
老吴头一腔欢喜浇了个透心凉,楞了楞道:“这和郡主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老子就是看不惯上京那等风一吹就倒的女子,怎么样?!”面颊烧伤的老兵仰头道。
“老吴,你给句痛快话,要奉承那劳什子郡主,还是怎地?”失去手掌的老兵道。
“没有郡主,你们今日便得去给我上坟了。”老吴头垂着脑袋。
几天前下了一场大雨,老吴头冒着雨去通院子里的泄水的暗渠。
他腿脚不方便,冷不防滑了一跤,后脑磕了个大包昏了过去。
明明没流多少血,可老吴头脑袋晕沉沉就是下不了床,眼看着半条命就快交代了。
这事下头人为着讨好上面,报到了师攸宁面前。
老吴头想起以前和客商闲聊时听来的,规矩大的府里,下人受重伤不吉利,一般要被挪出去养。
若是以前,倒好糊弄过去,可西苑新的主人是上京来的郡主。
他这样无家可归的,已经等着被扔出去自生自灭了。
至于那几个别处当差的老兄弟,都不容易,还是不麻烦人家的好。
老吴头扶着桌角,眼角泛着柔和的光:“我本来挺尸一样躺着,就等着被挪出去,可等来的却是郎中和伤药。”
见两个老兄弟听的出神,老吴头缓了口气道:“不单有郎中,郡主也冒着雨来了,她那时候病还没好利落,脸刷白,是被人扶着的。”
“你不早说。”半个手掌没了的老兵道,语气讪讪。
“日子还长着呢,没准是收买人心!”烧伤了脸的老兵道。
老吴头摇头:“收买人心,那也不用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郡主瞧着贵气,可待人却亲切的很,你们瞧着吧!”
至于瞧什么?
不是有句老话叫日久见人心吗。
那可是王爷将来的媳妇儿,装一时还能装一辈子吗?
一条街没走出百余步,师攸宁已经打了好几个喷嚏。
若不是她坚持不回府,早被春萍和夏草给护着走回头路了。
师攸宁原本便是闲逛,自然没甚目标。
不过听了老吴头的话,便随口指了北边的路,果然见人来人往十分繁荣。
同一时间,东苑的耶律渊收到消息:“王爷,郡主出府了,白府暗中监视的人也跟着去了。”
回报消息的程畅颇为纠结的道。
王府监察那位嘉宁郡主,是为着防上京的陛下。
白府是闹哪样?
耶律渊却清楚,白文忠不至于如此大胆,也没有这么多闲工夫,多半是白琼派的人。
想起白琼前些日子那些似是而非的话,他吩咐道:“去寻杨副将,本王私访城内防守,让他随行保护。”
白府,
白琼听到下人的回报,激动的起身:“总算出府了,延平街么,将消息透露给高文晴。”
【作者题外话】:三千大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