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沘城。
当刘伯英骑马进入故百济王都后,目光从四周一一扫过,忍不住感概道:“没想到本将有生之年,还能骑马入泗沘。”
“将军以前曾来过泗沘?”
刘仁愿骑在马上向刘伯英问道。
刘伯英为左骁卫将军。
按职务划分,是原本刘仁愿的上级。
只不过现在刘仁愿又加了个嵎夷道行军副总管的头衔。
行军总管一职,一般是唐军有做战任务时,临时任命的,战后即取消。
“贞观十七年,太宗皇帝曾命我出使百济,想与百济共讨高句丽。”
“哦,还有这回事。”
刘仁愿及苏大为、薛绍义、娄师德等一帮将领闻言都十分诧异。
这件事还是头一回听说。
“当时是秘密出使,所以知道的人不多,不过事情都过了这么久了,现在说一说也无妨。”
刘伯英以马鞭指着街旁鳞次栉比的建筑道:“当时第一次来,我便觉得此地与我们大唐,颇有几分相似,后来一打听,时人称之为小中华。”
“那百济答应了吗?”
“当然没有。”
刘伯英眼睛微微一眯,冷笑一声。
花白的胡须,随之翘起,显得有些忿恨。
“这伙百济人骄傲得狠,虽然名义上臣服我大唐,但实则另有打算,甚至连本将都被喝令必须牵马入城。
当时为了出使的任务,不得不忍耐下来。
哪想到风水轮流转。
到底本将还是骑马进来了。”
说着,一抚胸前白须,大笑几声。
笑声里,有一种出一口恶气的爽快感。
片刻之后,一行人来到泗沘城王宫旁的临时行辕。
刘伯英在马上以手执鞭,指着王宫道:“这宫倒修得富丽堂皇,比之长安太极殿除了小上一些,装饰更加奢华。
这些百济王族收到税赋不用以改善百姓生活,只顾自己享受,这样的国家不亡才奇怪。”
“将军,先在公廨里休息片刻,一会熊津都督府设宴请将军,诸将做陪,一起痛饮一番。”
刘仁愿在一旁道。
他的态度持得端正,既不显得过份热情,却也不会让人觉得失了礼数。
“不急,我还有些事要跟你和苏大为说。”
刘伯英目光在刘仁愿和苏大为身上一扫而过。
苏大为眉头微动。
刘仁愿则是怔了一瞬,左右看了看,挥手道:“都散了吧,先各自忙去,有事再通知你们。”
几下把聚起来的众将,并熊津都督府的文武官员都驱散,带着刘伯英和他的亲兵一直走进都督府的临时公廨。
到了这里,双方的亲兵都被命守在门外,不许旁人进来。
刘伯英并刘仁愿、苏大为三人单独在里面。
很明显,刘伯英带来的圣旨只是“明旨”。
他方才已经暗示过了,应该是李治还有别的旨意,是为秘旨。
三人在空旷的公廨中坐下,窗户半开。
凛冽的寒风从窗外吹进来,寒意彻骨。
屋内的火盆里,炭火已经熄灭。
刘仁愿刚要叫人换上,却被刘伯英止住:“你我武人,什么样的苦没吃过,这些许寒冷算得了什么。
先谈公务,别的都不急。”
“是不是陛下还有别的旨意?”
“郎将、将军,我在这里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苏大为一直没怎么说话,此时忍不住开口道:“我的品级,似乎不足以参与到……”
“休要胡言。”
刘伯英目光如电,射在苏大为身上:“似你这种简在帝心之人,又岂能妄自菲薄。”
简在帝心?
懂了。
看来李治是特别交代过的。
毕竟,自己是武媚娘的弟弟,也算半个老婆娘家人。
而且这两年,李治用苏大为和他的都察寺都用得很顺手。
这次在半岛重组的情报网,对苏定方半月平定百济,功不可没。
想必苏定方回去,也会在李治耳边提及此事。
苏大为猜的不错。
时间倒回去一点,东都洛阳。
自从三月巡幸东都后,李治便没有再回长安。
身在百济的苏大为等都不知此事。
在洛阳,有好几个原因。
首先,长安做为自秦至今数朝古都,土地渐渐贫弱,不富当年天府之国沃野千里的盛况。
要养活帝都的人口,实在消耗了太多的地力。
其次,长安毕竟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李治是一个想要有所做为的帝王,也有意在洛阳另起炉灶。
最关键的是,洛阳为天下中心,在帝国的版图里,比长安更接近心脏位置。
而且托隋炀帝疏通大运河之功,粮食转运极为便给。
身在洛阳,交通四通八达,遥控天下。
最后还有一点私心就是,李治在东都治阳,感觉身体要轻快不少。
在长安,也不知是因为太极宫地势太低,湿气太重还是怎么回事,他的头风和痛风病,越来越厉害。
严重时,足痛难行,不得不让人用轿子将他抬着上下朝。
但在洛阳,似乎因为气候干爽,痛苦缓解不少。
若说洛阳有什么缺陷,那便是相对长安,洛阳几乎无险可守。
不过如今以唐帝国的强大,武德之充沛,绝不会有任何敌人能打进帝国,深入国都。
除非,这个敌人来自内部。
总之,李治巡幸东都洛阳后,便安心住下来。
群臣就算有些想法,现在也不敢当面顶撞。
他的好心情,在收到苏定方即将到达洛阳,并献上百济王族俘虏后,达到了最高峰。
就在最开心的时候,随着一封加急的,来自百济的奏折交到他的手上后,全都毁了。
奏折是身在百济的左骁卫郎将刘仁愿所写。
通过海路,达到莱州,再经过运河转运,以最快速度来到唐帝国的皇帝,李治手里。
当看到上面清晰的写着“王文度暴毙”时,李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经历最初的情绪失控,一连砸了好几个玉碗,并书房里价值不扉的文房四宝后,便是连李治最喜欢的一支狼毫笔,都扔在地上摔成两段。
在武媚娘的安抚下,他终于恢复了平静。
近年来,随着权势日盛,还有身体病痛的加深,李治能感觉到,自己的脾气大了许多。
但他也不想改,就这样挺好。
只要不是无故发火,该有脾气时,就得有。
帝王若一味温和,是不会收获臣下敬畏的。
在紧急召见最倚重的几位重臣在书房商议后,他一时还不能下定决心。
接着在第二天的朝会,将百济面临的局面拿到朝堂上讨论。
结果不出所料,乱成了一窝粥。
群臣里有主张苏定方再率大军去平定百济叛乱的。
有说要给刘仁愿增兵的。
也有说反正都要入冬了,入冬时不会用兵,就让百济人闹去吧。
等春暖花开,朝中再派大军去从容收拾。
总之一人一个意见。
李治在朝堂上,经过讨论后,还是没有找到令他放心的方案。
第三天,听闻苏定方终于到了洛阳。
都顾不上让他献俘,也不让他回府休息,而是命宫中小太监传话,第一时间召苏定方入宫问对。
见过苏定方,听他详细说了百济的情况,不但没解决李治心中的疑虑,反而令他越发不安。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只鸭子明明以为煮熟了。
可眼下,鸭子却开始扇动翅膀,好像要飞走的模样。
直到武媚娘看出李治的焦虑,悄悄问起。
李治才将心事合盘托出。
“王文度暴毙后,熊津都督府无主,现在整个后续的战略无法推进,而百济各地因苏定方撤军,蠢蠢欲动,只怕会有一场大乱。”
武媚娘微微一笑道:“太宗在世曾言,大乱之后,方有大治,陛下既有心效仿太宗,立不世之功,又何必在意这一点点小的曲折呢。”
“媚娘说的是。”
李治以手扶额:“我是有些焦虑了,现在有几个问题,首先便是王文度没了,谁可接任熊津都督一职,若是这一环缺失,整个东征的战略,从这里便失败了。”
“陛下,昨天不是说苏定方推荐阿弥吗?可是因为阿弥的品级太低,不想一下子给他提拔太快?”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极小的原因。”李治手扶腰带,好似捧着自己日渐外凸的肚子,
他在御案前,缓缓踱步。
仔细看,会发现他的左右两只脚,重心不一样,有轻微的跛足感。
那是因为,出巡洛阳前,曾犯过一次严重的痛风。
当时足痛欲死,把他折磨得苦不堪言。
现在虽然没发作,但这脚,始终还有些隐痛留下。
他向武媚娘缓缓的道:“阿弥确实不错,能力不差,对你我也算忠心,但是……”
“但是什么?”
武媚娘眼里闪过一抹疑惑。
“但是他现在执掌都察寺,可监查百官,权力实在太大了,一直以来,我是既用,也防。
这是对臣下的爱护,避免他生出不该有的野心。”
李治看了一眼武媚娘,似在解释,也似说给自己听:“真正爱惜他,便要限制他,这何尝不是一种保护。”
“陛下说的我懂,但是这和百济那边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
李治瞳孔微缩,喃喃道:“若是许他以熊津都督,便等于放开了枷锁,任其施为,一但都察寺这种猛兽放开,会造成何等样的后果,就连朕也难以预料。”
都察寺,说白了,便是间谍机构。
一个直属于皇帝一人的黑暗组织。
正如后世大明的锦衣卫,可监察天下,可自设诏狱。
下至百姓,上至朝中大员,皆在锦衣卫的监控之下。
可以说权力大得没边了。
而李治,所以防备的,正是这种情况出现。
他要做千古一帝,他要效仿,甚至超过父亲的功业。
他要紧紧攥着权力,自然不允许有这样一个超然的组织存在。
只能是,设下重重限制,既用且防。
就像是他自己说的,都察寺是一头恶犬。
这恶犬必须有锁链,而且锁链得牢牢置于自己手中。
熊津都督,若把这个权柄给了苏大为,又远离帝都,苏大为究竟能仗着战时身份,临机独断,搞出多少事来?
李治,不想让自己陷入被动。
他要完全的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