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有如白驹过隙,匆匆已是数月有余。
龙马运河湾,浅水明湖畔。凛冽的寒风俨然吹断了两岸的生机,繁花不在,碧波也化作了冰河。
冬至早临,大雪已停。
在这腊月寒冬天,唯有那周道如砥的官路,依旧是春意盎然。
那是垂幕道旁的婆娑雪柳,静悄悄的傲然花开。
花在冰中绽,冰裹花盛开,玉骨沐冬风,从容踏雪来。
昭昭坦途,如银蛇飞舞,于粉妆玉彻中,勾勒出了一幅平凡的奇观。
四次沙钟未有漏完,万俟元沿着乡间小道,却又一次的跑完了五村一畔。随着均匀的吐息,缓步走到了太公湖边,挺拔伫立间,望向了银装素裹的对岸,隔岸的雪柳恣意的轻摆,额间如雨的汗水,纵情的等着风干。
自觉惬意时,忽有豪气凝胸,多想对着那结冰的平湖,忘情的喊上一喊,不知会不会惊扰了对岸那簇锦绣的白雪皑皑。
可是万俟元却将心头的那腔热血,默默的忍了下来。
少年时,理应挥汗如雨,少年时,自当意气风发。只是父亲的话,万俟元不敢忘却,始终铭记于怀。
出人头地真的不难,为人处世须悄悄的,方可安安稳稳的把身翻。
不经意间,万俟元的嘴角再度扬起了那抹令人心颤的笑,这笑容,有些乖张有些坏,他自己也不是很喜欢。
然而,人能活着完全是一次偶然,也正因为那次偶然,才注定了一个人的五官。随着时间这柄无形利刃的削砍,五官会渐改,死,也就成了必然。
入春秋武馆历时四月,万俟元终是打破了最后一道枷锁极限。
蓬勃的心跳,趋于平稳的气喘,万俟元极为享受这种筋疲力竭之后,体内滋生力量的状态。
双目微合,气息自然。有雪花无声,阒然倾洒。落一片在万俟元的鼻尖,久久不化。
五村一畔,一百六十一里山路,还有那仅剩半厘米便会滴完的沙钟。
超越了,项问天创下的最后一个记录。
无论旁人作何想,对于万俟元自身而言,一次次的超越,只是为了下一次做最好的铺垫。
不远处的山林中,同为蒙童的张大风,倍感压力的看着立于河边的万俟元,唏嘘道:
“问天,他又把你的记录给刷新了,五村一畔,用时四次沙钟,好短。”
葛小太跟着道:“你们发现没,从上个月初开始,这小子就发了疯似的开始破纪录。”
满面寒霜的卓凡,忿恨道:“他是不是故意想让我们难堪。入门还不足半年,居然将所有记录刷了一遍!”
项问天仅是瞥了一眼立在前方的万俟元,又如往常那般气定神闲,淡定的说道:
“随他去吧。似他这般拼命,不过是为了一些蝇头小钱。有些事,你们有所不知,馆主曾允诺与他,倘若万俟元每破掉一个,武馆蒙童留下的锻体极限,就会奖赏他百十文钱。你们也不是不知道,万俟元那财迷心窍的德行,为了钱,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哦,我说呢,难怪!”葛小太讶异不已。
“为了区区百十枚大子,竟如此的拼命,真真是上不得台面!”卓凡鄙夷道。
“泥腿子出身而已,难不成你还指望他,能见过多大的世面?不过这小子的体能,真心不错。”张大风随即也做出了一番居高临下的评点。
“阿元!”喊声透过松林,传到了万俟元的耳边。
万俟元循声回首,见是卓凡在喊自己,慌不迭折身小跑,兴冲冲的来到了他们身边。
面对四人时,已然换做了三分恭敬七分痞的姿态,奉承之话更是张口就来,道:
“卓哥,人都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最近我怎么发现,卓哥你也会变呢?”
几个月相处下来,武馆的一众蒙童也都大致上对万俟元有了一定的了解。能吃苦不怕累这些品质自不必说,最重要的一点,这小子除却贪财之外,一张面皮更是厚若城砖。
“我也会变?哪里变了?”卓凡环而一笑。
“瞧瞧这一双剑眉,本来就显得卓哥英伟不凡,近些日子更是透出了一股逼人的王者风范。”万俟元脸不红心不跳的说道。
“少胡扯了,你晓得什么是王者风范你就瞎嘞嘞。再说了,我成天跟他在一起,我怎么就没看出来!”葛小太嚷道。
“啧啧啧,瞧瞧,太哥,不是我这当弟的说你,有句俗话说得好,到处都有美,只是缺少一双发现美的眼睛。不过太哥,你这一身的腱子肉近日也是愈发的敦实了啊。”
“那是!也不看看咱是干啥的。”葛小太傲娇道。
“干啥的,还不就是杀猪宰羊的肉贩子呗。”
“哈哈哈哈。”众人齐声笑了。
玩笑过后,卓凡切上了正题,勾着万俟元的脖颈,平和道:
“阿元,你平心而论,哥几个对你如何?”
“一个字,好!”万俟元铿锵道。
“行,有你这话,算是哥几个平时没白请你。可你,有些不地道呐。”
“怎么卓哥?难道小弟有什么不到的地方,惹到了哥哥们?”
“惹没惹,你自己还不清楚?”
“这...我是真不明白。”
“那我问你,这俩月,你疯了似的破锻体记录,是不是想在蒙童里露头?”
“哎呀,这可是冤枉弟弟我了。有四位哥哥在,我哪敢拔份?至于破纪录那事......咳咳,不怕哥哥们笑话,我就是想捞点钱,你说我在武馆,整天的白吃白住,百花师姐不是老挤兑我麽,我这人,虽说面皮不薄,可总被一个女娃笑话,也是有些碍不住呢。”
“哈哈哈哈,果真如此呢。”四人又是齐声哄笑。
“嘿嘿。”万俟元也跟着傻笑起来。
憨笑之余,项问天借机戳了戳万俟元的臂膀,示意他随自己走到一旁。
项问天寻自己何事,万俟元心知肚明。只是眼下有他人在场,却是多有不便,为难之意当即跃然于面。
万俟元甚是不解,似项问天这样的官宦之亲,焉能不懂几事不密则成害一理。
深感无奈的万俟元,只好随他来到了一块青石边。
项问天遂从怀中取出了一张银票,继而瞧了瞧几丈外说笑那三人,方才把银票递到了万俟元的眼前,说道:
“这是上次那三千一百两,你拿好。九华药坊那,有什么新消息麽?”
倒卖药材这种事,实在是不该招摇。可项问天已然问了,自己又不好不说,于是道:
“新到了两丸太极丹,还有七十七瓶大还丹。太极丹高于市价两倍,可暂留。大还丹须多五成。”
“五成?上次不是才三成麽!”项问天多有不满。
“我的哥哥哎,倒药是有风险的,何况大还丹还是紧俏货。与我合作那小伙计,因为故意扣药一事,险些就被九华的大掌柜给辞了。”
“五成就五成!七十七瓶,我全要了!”项问天咬牙道。
“只剩三十瓶了......嘘,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天哥。那小伙计说了,咱们与他合作了几回,感觉不错。加之,今年新进的武徒日益增多,大还丹针对武徒又有奇效,九华药坊的幕后门派,决意量产大还丹,届时,无论它是涨是跌,一律给我们九折。”
“九折,行!等下我与你一道去拿药。钱,我直接给他。”
“没问题。不过...天哥,你看小弟我跑前跑后的......”
“你的那份我忘不了。”项问天不耐烦道。
“你的那份我们也忘不了。”果不其然,余下三人,自然而然的闻风而来。
张大风眯着小眼,打趣道:“嗬嗬,阿元,那大还丹是什么东西呀?”
葛小太也凑着笑脸,说道:“对呀,小还丹我倒是知道,而且每日我也在服食,不知道与那大还丹,有多大的区别呢?”
听闻葛小太每日都有服用小还丹时,万俟元疼得有些揪心。
项问天的家世摆在那,万俟元自然不好作比,可是一个卖肉人家的孩子,同样能吃得起淬体丹丸,而且每日都在吃,这令万俟元或多或少,还是有些郁闷的。
有些事,藏在心里是块疤,一旦揭开就是一滩血了。
万俟元左东右西的捞钱凑钱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能顿顿吃上那小还丹麽。
万俟元正欲回话,项问天却是横插道:“小还丹不过是为了舒筋活络,增添气血,以供冲穴之需。大还丹则不然,莫听它二者名称相似,却是天差地别。大还丹可是有着培元固本,提升脉元的功效。”
张大风恍然,懒散道:“哦,原来用以提升脉元呐,那我们用不着。”
卓凡见状,果断扇了张大风脑门一掌,鄙夷道:“你傻了吧!天哥凝脉了,你听不出来呀!?”
张大风揉揉脑袋,顿感惊讶,道:“凝?凝脉了?天哥,真的假的!”
项问天自信的笑着,双臂一震,身周赫然出现了一圈散发着微微热度的红色脉元之光,颜色看上去极为黯淡,却是货真价实的火元之息,说道:
“一月之前,我便凝出了脉力,火元之力。”
三人异口同声道:“厉害!”
卓凡羡慕道:“可惜我的手三阳与足三阳迟迟未通,不然,我也能拥有脉之力的。”
葛小太也是满眼艳羡,道:“你比我强多了。我到现在十二正经,不过顺畅了一半。”
张大风又道:“天哥,这凝脉有没有什么捷径呀。总是依着馆主的方法去练,这都三四年了,也没个起色。”
项问天淡然道:“捷径肯定有,服食易经洗髓丸。”
葛小太不免失落,道:“带品阶的丹药啊,那种东西太贵了,有些承受不起。”
项问天又道:“那就试试太极丹,与易经洗髓丸有着异曲同工之效。而且仅是它价格的三分之一。”
“太极丹?”
“不错,就是太极丹。一丸一百两,黄金。”
“一百两黄金!”三人不禁乍舌。
一百辆黄金,足够一个平头老百姓一家五口过上三辈子了!
项问天见三人均是一副吃惊不已的表情,得意之色渐浓,更是生出了淡淡的不屑之意。
区区百两黄金而已,为了能够成为武者,这点投资算得上什么。
不过,即便他们肯忍痛买下太极丹,相信凭他们的意志力,绝难熬过吞食丹药后,药力发作时,那股令人足以咬舌自尽的痛楚。
卓凡心有不甘,问道:“那药,在哪买?”
项问天回道:“广阳府,九华药坊。只是那仅剩下两丸,如果你要买的话,今日趁早,因为我和阿元,准备上那购置大还丹。”
“等我!”卓凡咬咬牙,转身跑了。
万俟元看着消失在雪中的卓凡,忽然觉得他好悲哀。
项问天的故意诱导,或是可恶。但卓凡,却是可恨的。
而自己,则是可怜。
漫步雪中,静默不语的走向回武馆的路。
细想想,三者从本质上,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万俟元,有点心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