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回鹘可汗的信由使者携带着赶到河东时,皇帝已经进入了大虞的北都。
太原附近独特的盆地地形,不仅赋予了这里易守难攻的军事属性,汾水和晋水的交汇更带来了养育万物的水分更滋养了这里的肥沃。
北都太原府,大虞王朝所崛起的城市,皇帝站在城墙之上审视着高大厚实的城墙,以及城中来往不绝的人流,回想着当年大虞太祖在这里起兵时的盛况。
太原,从来都不是一座寂寞的城市。
这里因为地理位置特殊,一直以来都是北方游牧民族同中原王朝博弈的焦点。
自春秋建城以来,不知道多少兴衰在此地上演。到了北齐北周南梁并立的大争之世,晋阳更成为北齐的别都,是北齐与北周角力的总后方。
原本的晋阳城在晋水北岸,周长六里,北齐时另在汾水东岸修建一座新城。
前朝之时将新城定名为太原,老城依旧以晋阳之名,双城并立的雄壮格局更加令人仰视。李旭行走于太原的城墙之上,望着西南方向的晋阳老城,心里颇不宁静。
相比于击败日薄西山的回鹘人,李旭想得更多的还是怎样治理这个天下。
旧的体制已经无法再有效的治理这个国家了,如果李旭那位便宜祖宗太祖皇帝现在重生,今日的大虞的样子和他当年留下的那个江山除了名字一样之外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东西。
支撑王朝的两大根基,军事力量和财政体系都已经完全不同,大虞太祖再世为人只怕会不知今夕是何夕。
所谓时移世易,天底下没有放之万世不易的道理,李旭很清楚,既然自己已经迈出了改革的第一步那就要一直的改下去。
这世上若有什么能够真正不变,或许只有眼前这雄壮威武的晋阳与太原两座连在一起的雄城。
“真是形胜之地,霸业所居啊。”
魏博节度使、中书令田弘正站在李旭身后,由衷地发出一声感叹。
所谓英杰,便是百世之后读到他们的生平过往,都会心有戚戚有所感慨的人物。
田弘正并不是大虞的什么忠臣孝子,然而站在这先代所修的巍峨城墙之上,遥想大虞太祖当年在此起兵的盛景,自然也会有所感触。
“河东表里山河,地势连绵,若非亲贵险要,不能职守此地啊。”
元稹看着眼前的雄镇有感而发。
正因为这种独特的地理形势,整个山西被大虞有意识的分成了三块,北面的云中大同至太原晋阳这一代由河东节度使统管,顺着汾河再往南的另一个盆地则划归河中节度使管辖,另一边位于太行山南端的长治盆地以及延伸至河北南部的邯郸一带则由昭义节度使控制。
这个思路和朝廷有意将四川拆分为剑南西川节度使和剑南东川节度使差不多,只不过那个昭义节度使听名字就知道是当年关东之乱的后遗症。
不过现在嘛,昭义节度使基本已经给皇帝身边的那位田弘正吃干抹净了。魏博节度使三代专业在昭义节度使内部拱火搞事,制造上下矛盾和兵变,弄得内乱不休。
现在除了留了一个昭义节度使的空架子应付朝廷之外,整个军镇的里子已经给田老令公吃下。
藩镇之间的争夺其实更加残酷。
“我准备在此地设立行台。”
皇帝转过头低声说道,李旭满意地在田弘正和元稹等人的脸上看到了惊讶。
行台,这个词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了。
古代地方的行政体系,自秦末废除封建之后,根基便立足与郡县之上。但是随着人口繁滋,国家的扩张,郡县制也遇到了问题。
因为郡实在是太多,中央政府几乎不可能对所有的郡直接管理,于是乎就必须设立在郡之上的行政单位。
于是就有十三州部刺史的问世,可是州部刺史掌握的权力过于集中,划分州部时按照地理格局划分,很容易形成割据。
所谓行台,便是行尚书台的简称,古人所说的“台省”便是尚书台和中书省的简称,这两个机构组成了中央政府的核心,所以被并称。
行台制度之始创在曹魏之际,设立的目的是为了军事需要,曹魏在辽东、淮南、关中、荆楚等多个方向同各方势力对峙,需要有一个强有力的领导部门统合各方力量,所以有了最初的行台之设。
不过那个时候的行台更接近于流动的中央政府,是为司马氏完成代曹的功利之举。到了两晋之时,行台成为北方政权经常性设立的机构,也具备很强的军事色彩,往往以宗室强王出任。
一直到了前朝,行台也是极具军事色彩的一个行政机构,因为前朝之际州郡繁多,为了对抗某个方向上的敌人,仅仅依靠一个郡乃至一个州的力量是不行的,必须加以统合整理。于是就有以行台统合各地军权的作法。
这也是日后行省制度的发端。
“我准备废除河东节度使和河中节度使,将两节度并为一起,在河东道设立河东道大行台。”
其实从大的地理概念上看,大虞的节度使们也很接近行省这个概念,在江南地区已经根据地理划分出了后世各个省的大体布局,但是在收到跋扈藩镇威胁的中原和北方,个各节度使因为均是需要呈现出一种破碎化的现象。
李旭有信心通过自己这一代人的时间解决藩镇问题,所以他也并不认为将河东和河中两个节度使连在一起会有什么危险性。
皇帝觉得现在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在战场上面对自己时取胜。
所以李旭才会着手布局整合朝廷现在的地方治理体系。
不过田弘正和元稹显然不能理解皇帝现在的规划,因为从他们的历史经验看来,所谓的行台往往都等同于后世所谓的“行在”。
也就是李旭不在国都之时随身所携带的那一套领导班子。
于是乎这二位便天真的以为皇帝在看了晋阳与太原的雄壮之后下定决心要解决回鹘人了。
这可大大出乎二人的预料之外。
毕竟说句心里话,虽然两人各自别有怀抱,但是他们都认为朝廷是不会在代北同回鹘人打上一场没头没脑的战争的。
这注定将会是一场没有胜利者的战争。
光明胜所统领的回鹘部落注定会战败,但是朝廷也会把大量的资源空掷于此,那些资源本来应该是用来慑服关东那些桀骜藩镇的。
两个人沉浸在震惊之中,心思各样变化,此时马强则急匆匆的走上了城墙。
这位前神策军现忠义军的头目看了一眼皇帝身旁的一行人,从袖中掏出一个精美的镂金圆筒递到皇帝手中。
“陛下,回鹘遣使者带国书来了。”
“使者呢?”
“给咱们扣在朔州了。”
“什么身份?”
“此人自称是回鹘的叶护。”
皇帝点了点头,这便能解释通了。他早就发下命令,所有的回鹘使者一律遣返不见。这位使者被北面的虞军扣留,显然是身份有所特殊。
叶护,是古代草原民族对大部落酋长的称呼,始于乌孙、大月氏之时,后来突厥人直接抄来用了,回鹘人也跟着抄袭,变成了上位大酋长的称呼。
这位回鹘来的使者自称叶护,显然是回鹘各部落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被扣住也算是天经地义。
“行文把那个使者带到北都来。”
现在天气寒冷,各项军资都在转运途中,皇帝还没有做好和回鹘人正面对决的准备,留在距离前线更远的太原以逸待劳乃是一种保守的策略。
李旭拿过圆筒,发现似乎是纯金所制,上面描龙画凤,看起来十分精美,回鹘巅峰时期的国力从中可见一斑。
打开信筒,李旭看见上面工工整整的手书,发现竟然是回鹘可汗光明胜的亲笔。
光明胜以汉字书写国书,上面洋洋洒洒几百字,只言不提双方现在紧张地情势,反而回顾了大虞和回鹘以前的友好邦谊。
最后光明胜提出,作为皇帝的外甥,他愿意奉请之前嫁到回鹘的太和公主回朝。
李旭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的便宜亲戚们,想起了这位太和公主的不凡。
和亲,自汉开始就是中原王朝一种有力的外交手段,不过和亲的公主往往都是出身戴罪的宗室远枝。
而这位和亲回鹘的太和公主却是货真价实的皇帝之女,而且还是李旭便宜祖父楚王的妹妹。
当年关东之乱再加上之前的圣后临朝,楚王登基时的大虞已经是元气大伤,这个时候回鹘人又一次为他们的可汗请求和亲。
按照往常的惯例,回鹘和亲就是从宗室中抽出一个公主,但是这一次回鹘要求一位真正的公主,而且他们出了大价钱。
回鹘可汗愿意献上两万匹战马、五千头骆驼以及大量的金银作为迎娶公主的聘礼,并且愿意提供一支骑兵给大虞用于平定跋扈的藩镇。
这是一个天文数字,当时的楚王根本无法拒绝的诱惑。
于是乎太和公主出嫁回鹘,大虞朝廷赚的盆满钵满。
若论本心,李旭看不上这种近乎贩卖人口的行为。但是仔细看一看账面上的数字,这位太和公主的确是身价最高的女性了。
现在这位姑奶奶年事已高,她和当时的回鹘可汗并没有子女,但是继承汗位的之后两代可汗对这位可敦也是敬重有加。
现在光明胜提出要奉请这样一位公主回朝,这是一个让李旭无法拒绝的条件。
这样一个女人是有权利回到祖国安享晚年的。
皇帝必须承认,光明胜找到了自己的软肋,这个年轻的对手并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