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夜重,申时未过,便日影西沉。
檐下灯起,连成一圈,照亮了东宫崇教殿四周数十步。
笙歌起,燕舞至。
玉阶之上,身着紫衫宴服的太子殿下举杯祝酒,面容清冷如白玉。
好在大家都习惯了,也不会有太子殿下今天心情不佳的误会,纷纷含笑应承。
但事实上,太子殿下今天心情确实有点不佳。
等池长庭上前敬酒时,忍不住说了一句:“虎毒不食子。”
池长庭惊愕而笑:“殿下说哪里话?”
李俨以杯掩唇,低声道:“为了不让阿棠赴宴,有伤不治,池卿未免太过狠心。”
池长庭举起杯盏,又笑得喝不下:“殿下,臣……哈哈,臣是亲爹,哈哈……”
太子殿下今天也太逗了。
那么点伤,就虎毒不食子了?莫非是商陆夸大了阿棠的伤势?
不过太子殿下还真的挺紧张阿棠的……
李俨神色淡淡,道:“池卿若为她着想,也不该令她闭门不出,今日东宫宴贵女云集,未必没有可以相交之人。”
池长庭捏着酒盏,轻轻一叹,道:“臣有几句心里话想同殿下说说。”
李俨一看他的表情,估摸着和池小姑娘有关,便点头道:“偏殿说话。”
……
偏殿落座,解酒茶汤热气腾腾。
池长庭喝了几口,觉得浑身惬意。
一抬头,却见太子殿下一双眼睛幽幽深深地看着他,带着无声的催促。
池长庭心中暗笑,放下茶汤,却又轻轻一叹,道:“今天阿棠进宫的事,想必殿下都已经知道了——”
李俨点头。
他后来仔细询问过薛筝了,总体来说是有惊无险,令人庆幸。
“哎,阿棠才进京第二天……今天臣在宫门外等她,她出来一看到臣,眼睛都红了……”
李俨蹙眉,薛筝不是说没什么吗?
不过转念一想,又理解了。
对薛筝来说没什么,但是对池小姑娘来说就不一样了。
她原本在吴县时谁敢给她脸色看?到了这里还没来得及适应就要先伏低做小,自然是又惊吓又委屈,在宫里还得装得若无其事,一见到亲人就忍不住了。
李俨稍微想象一下她当时的模样就觉得难受。
“臣想着,还是因为臣无权无势,不能护她周全——”
“齐国公与孤提过,年后,将安排你任兵部侍郎!”李俨道。
池长庭不禁失笑:“臣并非要问殿下讨官,何况殿下应该知道臣与永泰郡主的旧怨,如今梁王势盛,一个兵部侍郎又算得了什么?”
李俨抿唇不语。
确实,兵部侍郎虽然有实权,但官品也只有正四,在领太原牧、节度河东的梁王面前根本不够看。
虽说池长庭的升迁速度已经够快了,但绝对快不过宗室和著姓世家。
除非……
“臣思前想后,只能来向殿下求个恩典了!”池长庭说着,朝他深深一拜。
李俨心里突了一下,有种夺门而逃的冲动。
池长庭语气恳切道:“殿下曾经向臣提议认阿棠为义女——”
“孤不是——”
“都是臣当时不识抬举,拒绝了殿下的恩典——”池长庭迅速抢断他的话,“臣如今悔不当初,为了阿棠,也只能拉下这张老脸,来求殿下一回了!”
“阿棠——”
“阿棠那边臣已经问过了——”池长庭忙又抢断,“她今天也吓坏了,听说殿下有这个意思,高兴得不行,说殿下的关爱无以为报,以后一定好好孝顺殿下!”
“池长庭!”李俨忍无可忍。
池长庭恭敬拜下:“臣在!”
李俨死死地盯着他的头顶看了许久,最终冷冷拂袖:“离席已久,回去吧!”
身后池长庭长叹一声,道:“是臣与小女痴心高攀了,也罢,臣再去问问薛尚书——”
李俨猝然止步。
身后一片静寂。
“孤回京当日,天降毙乌,龙颜震怒,现此案未结,小人在侧,东宫暂时不宜办喜事。”李俨淡淡道。
池长庭微微笑道:“许少卿必不负殿下所望。”
昨日虽然事发突然,李俨却反应很快,当即令人搜查,捉到丢死乌鸦的人后立即交给随行的大理少卿许航处理。
许航寒门出身,身后没有任何势力,又是目击者,确实是处理这件案子的最佳人选。
李俨没有说话,沉默出了偏殿。
池长庭笑容淡去,忽然一叹。
太子殿下是好的,对阿棠也是好的。
只是,还不够好……
……
李俨回了正殿,刚转身落座,便见池长庭已经站在了许航面前,换盏把酒,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
刚提到城门毙乌案,就这么迫不及待去找许航提供助力?
李俨神色微沉,自斟一盏,紧紧捏住。
如果他不认下池小姑娘,就让齐国公长子、吏部尚书薛籍认下,归根结底,就是一定要他成为池小姑娘的长辈。
可这些,偏偏都是当初他自己提议过的!
“当——”
酒盏重重落在食案上,晃出几许酒液。
声音不算响,但因为是从太子殿下的座席上传来的,顿时惊停了所有祝酒交谈声,所有人都转头来看。
李俨缓缓起身,淡淡道:“诸卿慢饮,孤——不胜酒力!”
下阶,大步离去。
太子殿下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后,殿内安静了一会儿。
“太子殿下酒量不太行啊!”赵王哈哈一笑,斟满手中杯盏,抬臂作祝酒状,“来!本王敬诸位一杯!”
殿内复又喧闹起来。
李俨还没走远,多少听到了一些。
他自己倒没什么感觉,但身边有人很有感觉。
“什么人呐!还把自己当东宫主人了不成?哼哼,山中无老虎,猴子也敢称大王!不过,不是我说啊殿下,我刚刚看你真的没喝几杯,怎么就不胜酒力了?你那两口有酒力吗?这样真的不行啊,作为男人,不说千杯不倒,也不能一杯就醉,不然以后成亲连洞房都入不了——欸?殿下你在找什么,要我帮忙吗?”
何必勾着房梁探了探脑袋,冷不防惊吓得从房梁上跌了下来。
好险稳住身子,惊魂未定地问:“殿下,你、你怎么有这种东西!”
天呐!他看到了什么!
他会不会被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