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不会骗我。我进到镇上,亲自抓住了一个渔夫询问:“这里有一个叫枫帅的人吗?”渔夫挠挠头,显得十分茫然:“没有。”我着急补充道:“一个男孩子,二十岁,皮肤有些黑。”渔夫笑道:“不像大老爷你们,我们住在海边的人,皮肤都白不到哪里去。”“他……他之前一定是住在这里的!”我态度坚决,切声说道,“他的父亲曾是一名将军,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他和所有雅安族的人一样,生来就很具习武天赋,他打架应该很厉害呀,你再好好想想!对了,还有,他们家是五六年前才搬到这个镇上来的,后来他的父亲死了……”渔夫想了好久,终于恍然大悟:“噢,你说的是扫把星阿柬啊!”“扫把星?”“他命硬,克死了自己的父母和妹妹,这克死全家人的,不是扫把星是什么?你们要找他,去海边山崖上的木屋吧,不过我告诉你们啊,见过那个扫把星就赶紧走,我们甘泉镇不欢迎外人,尤其是和那个扫把星有过接触的人。”渔夫的态度转变很快,一明白我们要找的人是谁,立刻就撂脸子走人了。穆特按剑,隐忍不发。“走,去海边。”我说。海沙漫漫,长长的海岸线,两边都有高峭的陡崖,我张目四望,没有看到哪里有什么小木屋,其他人也是一样。正好有一帮孩童从海边捡贝壳回来,欢呼高喊着从我们身边跑过去。“孩子,”撒亚拦住了被落在最后的矮个儿小男孩,俯身柔声问他说,“你知不知道哪里可以找到阿柬?”小男孩指指我们左边的海崖:“那边山上。”撒亚微笑着点点头,给了他一个银币:“谢谢你。”小男孩傻愣愣地看着手里的银币:“给我的?”撒亚摸摸他的小脸:“是的,感谢你为我们指路。”我看了一眼荒凉的海边,撇撇嘴,转头冲那呆头呆脑的小男孩质问道:“喂,小孩,你们有什么资格把他赶出去?”小孩直勾勾望了我好一会儿,然后他眨巴眼睛,摇头说:“镇上的人不喜欢他,可没赶过他,后来他就一个人搬去山上住了。”我冷哼道:“孤立,嫌弃,谩骂,这和赶走他有什么区别?”所有人都默默不说话。“不是我!”小男孩瑟缩了一下,害怕得赶紧拎着篮子跑掉了。费尽好一番力气才爬上山崖,但是那座小破房子没有人,原以为是出去了,片刻就会回来,但我从上午等到下午,从下午等到傍晚,都快被海风吹傻了也没看到有人回来,气呼呼返回车上,隐约听了一宿的海潮,次日又爬上山崖,照旧还是看见一座空荡荡的破房子,尽管如此,执拗的我第三天仍然还是在海风肆虐的山崖小屋中等到了太阳下山。“走,回去!”我愤怒的一掌拍在屋子里唯一一张桌子上,没想到那张破桌子竟然就塌了。“殿下……”撒亚吃惊盯着倒塌在地上的破烂,很不知所措。“你身上不是带钱了么?赔给他呀!”“是、是的。”“瑞尔,我们走,立刻启程回千机城!”“遵命。”穆特走在最前面开路,下山崖的时候,他突然停住,飞快横剑做出了戒备的动作。“你们是谁?”金红色的夕阳中,古铜色皮肤的英武年轻人剑眉星眼,他背着鱼篓顺着陡峭的山岩石阶慢慢走了上来,“到我家来干什么?”一定就是这个人了吧?嗯,果然筋骨稳健,像是那么回事。我惊喜交加,急忙拨开穆特:“你是枫帅?”“你又是谁?”他警惕性很高,说话的语气也很不客气。“我的名字是,灵汐。”出乎我意料的是,枫帅并没有表现得特别惊讶,短暂的愕然之后,他退后,跪下恭敬向我行礼:“殿下圣安。”——也仅仅是如此而已了。枫帅对他篓子里海鱼的关注可比对我多太多了,他在屋子前的空地上忙忙碌碌,将海鱼清理以后挂起来风干。我好奇地盯着他来来去去忙了好久,终于没什么耐心了:“喂,我来了三次才等到你,你是故意的吧?”“噢,不,当然不是,”枫帅一面挂起最大的一条海鱼一面澄清道,“我并不知道殿下您要来,我只是想多捕一些鱼,在集市上卖个好价钱。”“人们很喜欢吃这种古怪的鱼么?”“它们样子是有一些怪,但是肉质很鲜美,可以用来炖汤,我把它们风干以后可以带到更远的集市上去卖,那样价钱会高出很多倍。”“我给你很多钱,你跟我回千机城怎样?”枫帅一顿,回转身迟疑问道:“您说什么?”我笑了笑:“如果你想成为像你父亲那样出色的军人,就跟我走,我给你机会。”海风吹动枫帅棕色的头发,他目光颤动,好久没说话,我以为他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但是,他把最后一条鱼挂在了木板上,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我:“我不想!”“什么?”我难以置信,“为什么?你……难道你愿意做一辈子的穷渔夫?”“我不是渔夫。”“有区别?你看看你这破房子,还有里面的破桌椅板凳!是不是渔夫又怎样?还不都是穷得养不活自己!”“跟你走我就一定会活得很好吗!”枫帅突然转身,愤怒地将鱼篓砸到了我的脚下,我吓了一跳,只见他红了眼睛,“我父亲为帝国带了一辈子的兵,打了一辈子的仗,最后他又得到了什么?被收回所有的荣耀!被驱赶出自己的宅邸!带着自己的妻子儿女流落他乡!一旦失去了利用价值,洵仞圣皇就毫不犹豫把他丢向了一边!”“你胡说!我父亲不会这样做的!他不是这样的人!”我气急败坏,对着枫帅大叫起来。虽然我对毅将军并不熟悉,但我相信我父亲绝不会做出背信弃义、过河拆桥的事情!“你认为你的父皇是明君,我也认为我的父亲的确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枫帅抬手指着通向山崖下的石阶,不客气地驱逐道,“我们不是一路人,麻烦你立刻离开我的家,殿下!”混蛋!竟敢出言不逊诬蔑我的父亲,我同样不想和他多费口舌!我气得转身就走。瑞尔就是在那个瞬间突然朝枫帅出手的。事情发生得太快了,穆特和阿普利尔急忙将我护在身后,我看看身边的撒亚,她也茫然得很,我迷惘地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了。最后是瑞尔反剪住枫帅的手将他制服,一把带着锈迹的刀从他手中被夺了下来。——天哪,他刚才不是想行刺我吧?!“武功根基是不错。”瑞尔掂了掂那把刀,接着就远远丢开了它。“放开我!”枫帅怒吼。“再差上那么一分,我都不愿意花力气来救你这条命。”瑞尔松开手,对他说道,“忤逆者,听好——八年前,军部遭到谋反者蓄意而为的大清洗时,圣皇陛下重病不治,陷入深度昏迷已两日,毅将军的荣耀是圣皇陛下赐予的,但之后的一切与圣皇陛下无关。”“什么?你是说……政变?”“对,我们的这位小殿下,你别看他现在这么活蹦乱跳的,那个雨夜他可险些丧生呢,如果不是丹尼、奎宋两位公爵联合几位老将军调动军队镇压够快的话。”我神思恍惚,突然意识到,那一夜的事情,我竟记不大清楚了。雨,瓢泼的大雨,宫人的哭啼,摇曳的灯盏,还有母亲苍白的脸……父亲在昏迷九日后沉默地死去了,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殿下,请治我的罪吧。”穆特、阿普利尔让开,枫帅正低头跪在地上。“啊,殿下!”撒亚急忙拿出手帕擦去我脸上的泪水,“殿下,您怎么了?”我接过撒亚手里的帕子,扯动嘴角笑道:“没事,风太大,沙尘吹进了眼睛。”“让他在帝国学院待一待,出来以后可以做我的副手。”瑞尔走过来说。“你不需要副手。”我说,然后我紧盯住枫帅的脸,“抬起头来说话,你刚才是想行刺我?”“请殿下治罪!”枫帅不敢抬起,他伏在地上,耳根发红,脸上也是通红的,他为自己鲁莽的行为感到羞愧了。“毅将军戎马一生,最终落了个颠沛潦倒的下场,你一心以为是我父亲造成的,所以就想杀了我报仇?”枫帅伏在地上不答话。我回头看了看他住的小房子,破落得不成样子,什么值钱的家当都没有,要不是床板上搁置了被褥和枕头,这里根本就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你也太天真了,没有高手护卫,我敢离开千机城来北海岸么?”我说完看了瑞尔一眼,“瑞尔不需要副手。至于你究竟能干什么,我现在也不知道,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先去帝国学院学习。你愿意跟我走么?”“愿意。”“好,去收拾一下东西,我们在镇口等你。”“我没有要带的东西。”这倒很出乎我的意料,我认真打量了枫帅几眼,确实是一副利落的样子:“那就走吧。”穿越镇上的时候,很多人围在路边对我们指指点点,人群里有人在说,扫把星阿柬一定是在外面犯了事,所以才有这么多官兵似的大老爷来抓他,紧接着,就有一枚柿子被砸在了枫帅的脸上,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群情激愤的镇上居民就朝枫帅丢来了更多的东西,鸡蛋、石子、菜叶子……枫帅一言不发,被乱七八糟的东西砸得很狼狈,我生气赶过去阻拦时,一把糠屑正巧洒在我的肩头。“住手!”穆特忍无可忍拔了佩剑,“灵汐殿下在此,谁敢无礼放肆!”“殿下?他在说殿下?”“那个人是灵汐殿下?”“好像是听说过殿下来了北陆……”“他是银色的头发!不会错的,是殿下!他是灵汐殿下啊!”“天哪,我们这些蠢货都干了些什么啊!”……人群骚动片刻,然后全部的人惶然跪下,连声请求饶恕。“我不想再听见有人说他是扫把星。”我指着身后的枫帅,只对他们说了这一句话。到镇口的马车旁,我临上车前支开其他人,问枫帅说:“我听说你的父母和妹妹都不在了,他们是怎么去世的?”枫帅低着头回答道:“五年前,我们搬来甘泉镇的时候,我母亲已经感染了肺痨,没多久就过世了;我父亲被突然驱逐出军部,他想打听缘由,但是没有人可以告诉他为什么,我们离开千机城后流离失所,生活的不如意,再加上我母亲的死,隔了一年多,他也郁郁而终了;而我妹妹……那天很大的暴风雨,我去外面收东西,房子突然塌了,她被压在下面,救出来的时候脸上全是血,呼吸已经停止了。”我默默然,深吸了一口气,仰头看天上寥落的星辰,轻声说道:“幽冥神会善待他们的。”“殿下……”枫帅犹犹豫豫地张口,他怯怯望着我,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恳求道,“我,我想去安吉城向一个人道别……我们能不能,先去一趟安吉城?”之前我看过地图,安吉城是距离甘露镇最近的郡城,而且紫叶庄园也在安吉城,如果去的话,我还能顺道去那德的葡萄庄园里转转,于是我欣然同意了。夜晚,我们走了一程路,最后在旷野的河边生起篝火,休息和煮食物。我坐在马车旁的草地上,瑞尔端来热汤,我喝汤的时候,他则坐在我正对面。汤碗有些烫手,我随手摸到个帕子来包住碗底,喝完汤就把碗和帕子一起递给了瑞尔。瑞尔接过去,他瞧了瞧那块帕子,轻叹道:“我以为,事情过去了八年,你早应该看淡了,没想到,一提起圣皇陛下的死,你还是很容易伤怀。”我胸口窒了一下,很快就回敬他说:“废话,你能忘记你弟弟的死么!”瑞尔诧异看我,什么话也没说,沉默着起身走回火堆边。阿普利尔靠在马车上,穆特按剑在我身后不远处走来走去巡守。“哎,对不起。”我声音不低不高地向瑞尔道了谦。“我没生气。”瑞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