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一开,我就十八岁了。
水泽连绵的雨月,我对着长廊玻璃窗外远远能看见的伊苏纳赫瀑布发呆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是有什么心事吗?”有一次课间,阿亚文走到了我的身边来。
我回过神,下意识警觉地瞟了瞟四周,长廊上的同学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谈或是打闹,他们离我有一段距离,听不见我和阿亚文的私语,我犹豫着叹了口气,目光重新又转向了玻璃窗外:“过去的一年,我依然一事无成。”
“你太心急了,今天和昨天,一定是有不一样的。”阿亚文说。
“今天和明天,也是有不一样的,”我转头觑了神色淡淡的他一眼,“万一我不能顺利活到加冕的那一天,那么我的整个人生就都是没有意义的。”
阿亚文侧过脸来看我,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笑意:“看在您父亲的面子上,我愿意让等待的时间变得更长一些,但是请千万不要质疑自己而令我空等一场,那样的话,我会很不高兴的。”
我愣住了,那是,在夜深时的风生殿——
“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你能不能等一等?就算不追随我,也不要为我的敌人所利用,我希望你可以给我些时间,或许我现在真的只是个可怜的小孩子,但不会永远都是。”
忽然间,眼下灼热一片。
我笑了笑,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间的沉郁和惆怅都飞快散去了:“瑞尔,你是我的近护卫,唯一的职责就是保证我的生命安全,我们有言在先,谁都不能背弃各自的承诺,你须牢牢记得,若我在登上圣皇之位以前死掉了,那就是你无能!”
“是。”瑞尔简洁回应道。
没过几天,学院就将春装发下来了,乔纳茨上校要求我们将冬季衣物全部换洗封存,得知这个消息时,穿着厚重羊呢制服的我缩在毛织围领里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雨月中旬,天气还很冷,在我每天只能想着晚上回到被窝里感受温暖的艰难岁月里,一个噩耗又传达了下来——新一轮的体能训练!每天站在瀑布下接受强劲水流的洗礼!
训练的前夕,叫苦不迭的声音终于被彻底压制住了。
撒亚来探望我的时候,曾询问过我近期是否身体不适,如果是的话,应该立刻从训练中除名。
“嗯?”我停笔,从一堆批阅的文书中抬起迷茫的眼,“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担心?”
“圣克莱德告诉我,您最近脸色有些苍白……”撒亚显得忧心忡忡。
我不禁发笑,撑着下颚看撒亚:“您觉得呢,我看上去精神不好么?”
撒亚迟疑了一下,嗫嚅道:“不是不好,但……也不是很好。”
我点头:“樱月自有我休息的时候。宫中事忙,您先回去吧。”
撒亚只好行礼告退。
“殿下——”
“什么?”
撒亚在屏风前转过身来,她对着我笑了笑,是很欣慰的样子,她轻声地说:“我一直担心你吃不了这些苦,会抱怨,会闹脾气,甚至会任性地甩手走人,但是你却做得这样好,殿下你……你真的是成长了很多。”
当发现任意妄为并不能改变什么的时候,我自然而然会想到去适应变化,去解决问题,更何况,真正的剧变和麻烦还远远没有到来吧。
我弯起嘴角,诚恳地回应她:“谢谢您一直以来的教导,撒亚老师。”
再往后,便是伊苏纳赫瀑布留给我们第一届新生的噩梦了。
离开结界范围,巨大的瀑布轰鸣声震得人耳朵发痛,就算是面对面大叫也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是真的有不得不要说的话,就只能耗费灵力使用密音法术了,这一招除了学院的老师们,估计也不会有人愿意用了,毕竟我们还要留足精力应付小半天的体能训练。
我记得第一天下到瀑布中去之前,我赤脚站在岸上冷得牙关打颤,往前走了一半的阿亚文回过头来看我,用密音悄悄问我能不能完成训练……呵呵,我青白着一张脸,瑟缩着回了他一句,其实我只是怕冷。后来,帕格尼诺站在湍急的水流中望向我,神色欲言又止,我看他样子像是要折身返回,当下就一个激灵,赶紧从最右边的石道下到瀑布中去。雨月的河水,真是冷得会死人啊。我双手紧抱着脑袋,在无数惨叫汇成的哀嚎声中,鼓足了全部的勇气才敢一头扎进水帘中去——透心凉的感觉不要来得太猛烈!好要命啊啊啊啊啊啊!
第一天的训练结束在天快要黑的时刻,我们所有人拖着疲惫的脚步栽倒在离瀑布最近的小广场上,那时天上正下着小雨。
乔纳茨、拉蒙并所有的教习老师都撑伞出现在小广场上,没有人还能有力气站得起来,我们或坐或瘫在地上,每个人都差不多要虚脱了,不过很好,所有人都在,没有任何一个人中途退出。
“你们的表现令我感到非常的惊讶和感动。”乔纳茨上校一开口就说出了我最想说的话。
我脑中嗡嗡作响,裹紧了身上的干毛巾,反手戳了戳与我背靠背坐着的阿亚文:“你还好吧?”
“很好。”
“很好?果然是不同于一般人啊!”
“不强过一般人的话,怎么有资格做你的近护卫。”
“那麻烦你等下把我背回去。”
“这不行。”
“为什么?”
“你实在走不动的话,让帕格尼诺背你吧,我看他的状态也很好。”
“……算了,我自己爬回去。”
“我故意没有告诉你们做这项训练的意义所在,也许你们是迫于我的威严,又或者是说服自己‘这是强身健体有益的’,所以都逐渐默默接受了这样的安排,”乔纳茨上校语气温和,拉蒙站在他身后,脸上挂着欣悦的笑容望着一地死狗似的我们,我敢保证,最高兴的人还是乔纳茨,他的心里一定乐开了花,只是他拥有一副钢铁的冷毅外表罢了,“我不知道在将来,你们之中会有多少人投身帝国军队,为保卫圣皇陛下保卫帝国以及帝国的子民们奉献青春、祭上热血,甚至如同我们当年一样,为抢占一丝渺茫的战争先机,就不眠不休赶上整整七天的路,活到最后的都被洵仞圣皇亲口赞誉为‘英雄’,但无论怎样,无论你们最终选择安逸的生活还是戎马的生涯,都请你们爱惜这弥足珍贵的训练时光,它虽苦,却会随着时间久远的推移而回甘不止,在许多年以后,你们必然会带着温暖笑意回忆起此时此刻。”
乔纳茨上校不爱拖泥带水,说完想说的话他就离开了,倒是拉蒙,跟在上校背后,临走前还不忘笑容灿烂地对我们说上一句:“你们是我的骄傲!”
教习老师们对我们的表现也非常满意,他们一边彼此交谈称赞着新生的进步,一边跟着上校和训导员离开广场。
赛里老师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多看了我两眼,然后他停了下来,笑眯眯地告诉我们这些浑身湿漉狼狈的学生们:“膳食厅准备好了热牛肉汤,大家快过去吧。”
——牛肉汤!
我感觉我的眼底忽然划过了一道光。
小广场上一阵骚动,在我有所举动之前,已经有好几个身影飞快从地上弹起来穿越石门跑向膳食厅的方向去了。
我几乎要气晕过去了:赛里这个天生爱捉弄人的老滑头,他混进帝国学院来根本就没想过要关照我是吧?真神在上,我的武艺老师真是好样的啊!
“阿亚文!阿亚文!”鹄黎隔着奔走的人潮大叫。
“什么事?”阿亚文站了起来。
“爱莎!”鹄黎指指他边上躺着的人,挺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脑勺,“爱莎她饿得头晕走不动了,你能不能过来背她去膳食厅?”
阿亚文没说话,不过我却先替他愤怒了:“喂,你不会背呀!”
鹄黎嘿嘿了两声:“我不行,我累得都想滚过去了,不过我看阿亚文还挺有精神的,大家都是同学,要友爱互助,快点过来帮帮忙嘛。”
阿亚文朝他们走了过去。
“嘿,阿亚文……”我急忙伸手想去拉住他,动作却还是慢了那么一分,连他的半片衣角都没碰到,自己还因为太激动的缘故往前跌在地上,我委屈得要死,立即试图用苦肉计把他争取回我的身边,“阿亚文,我也饿得头昏眼花走不动路了啊!如果要我自己走去膳食厅的话,那我一定会饿死在半路上的,你不会眼睁睁看我……”
“我背你好吗?”
听到帕格尼诺的声音,我突然间整个人都僵住了。
鹄黎很不客气地窃笑了一声,而阿亚文已经将爱莎背起来了,他回头看了我一下,竟然也笑了起来,爱莎挺不合时宜说了一句“饿死了”,然后他们就撇下我走掉了——真的是招呼都没打一个就撇下我走掉了!
我捂住受伤崩碎的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不用!”
帕格尼诺依然在我爬起来的时候伸手扶了我一把:“那你刚才,是在向阿亚文撒娇吗?”
我像被雷劈了一道:“……!”
帕格尼诺:“默认?”
“别胡说!”我恶寒得打了个抖。
“那为什么我背就不行呢?”
“因为我发现我可以自己走啊。”
“这个理由不错。”
牛肉汤,我的牛肉汤……我没有心思与帕格尼诺长久交谈,因为当我闭上眼睛稍微想像一下膳食厅里的一碗又一碗的热汤时,我就饥饿得完全没有办法思考了。
我垂头丧气地一步步往前走着,并肩而行的帕格尼诺忽而轻笑了一声:“其实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和阿亚文走得亲近,不是因为你喜欢他。”
我没好脸色看他一眼:“原本我就没说过我喜欢阿亚文。”
“是,你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也没有这样的意思。”帕格尼诺停下脚步,他拉住我,很认真地正视我的眼睛说道,“但是,我看得出来,他是很喜欢你的。”
被水流冲刷了很久,帕格尼诺的皮肤比往常还要白透一些,这种被摧残出来的、接近病态的苍白色,反而让他显得愈加秀净柔美了。
我顿了顿,小心探问道:“又是你的直觉?”
帕格尼诺否认:“这个靠观察。”
“你什么眼神啊?”我皱皱眉,很不悦地挣脱他的手,指着阿亚文和鹄黎他们的背影纠正道,“看到没有?在我和爱莎都需要他‘友爱互助’的时候,他选择的不是我,这可不是对一个喜欢的人所能做出来的事情。”
看帕格尼诺恍然大悟的神情,好像是被我的话点醒了,但他目光凝重,又还是有些拘于自己的小固执。
“在整个帝国学院里,阿亚文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又同住在东苑,日常生活都在一起,并且我和他在入学之前就已经相识了,所以我们两个关系亲昵、走得很近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情么?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疑虑的。”我为常日里的那些谣言和误解感到既无奈又懊恼,一面低声抱怨着一面朝膳食厅走去,“我以为你很聪明的,帕格尼诺,但为什么你和那些人一样无聊且无知呢?”
我走了一段路,帕格尼诺破天荒没跟上来,我好奇地停下来回头看他。
“你……你非常饿吗?”大概是我的话语令帕格尼诺感到难堪了,所以他故意扯开了话题。
“哦,哦,是的。”那不是他的作风,我有些意外。
“你真的能自己走吗?”
“当然。”
几乎是在我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帕格尼诺快步上前来抓紧了我的手,我吃惊不已,脑子里转了一转,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天哪,帕格尼诺竟然当众拉着我奔跑了起来!
我感到既震惊又难堪,尤其是在赶超了好几个同学、与阿亚文他们飞快擦肩而过的时候,我下意识回头看他们,他们看到眼前的情景,也诧异极了,不觉驻足,面面相觑,各有怪疑。
奇怪的是,一直到最后,我都没有试图挣扎。
那一个细雨的黄昏,我虽失了储君风范,却因帕格尼诺之故,陡然回忆起了幼年时最畅怀的一次奔跑,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当我的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湿凉的季风从海的彼端吹来,我迎风前行,赤足在海岸上尽情嬉戏,小小的心房中装满了喜悦。有那么一刹那短暂的恍惚,我闭上眼睛,还以为自己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天真孩童。这样的错觉,既迷人,又心酸,它使我感动欲泣。
“速度够快,才能喝上第一碗热汤。”帕格尼诺说。
第一碗热汤,远不及此刻心头的暖,即使这温暖中隐有锐利的疼。
——帕格尼诺,我原谅你这一次的无礼。
雨丝沾湿眼眶,我笑了笑,在心里默默回应了他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