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院有一条明文规定:非休息日不允许穿着学院制服以外的衣装四处走动。
在领取学院制服的时候,能听到一阵又一阵惊喜的尖叫。钱砸得多就是有成效,两套墨绿色春秋装,两套深蓝色冬装,外加两双牛皮短靴,通通用料上乘、剪裁精巧、细节讲究、做工一流,尤其制服,在不改变偏近军装的基调前提下,每一套的式样都不尽相同,青春帅气的主旨被奉行得淋漓尽致。所有人都不用担心着装问题了,因为怎么穿都是好看的。而我拿到衣服、鞋子之后,鼻子陡然一酸,只想为另外一堆花出去的闪耀黄金流泪。
下午在能容纳下三千人的礼堂内举行了开学典礼,我们一千多名新生,每个人都拿到了一份新生名册,拉蒙做了特别说明,在册的所有人除了路西法和兰斯洛特因病情或家事无法前来之外都已经到齐了。我翻到最后一页,看着被划去的名字,心里觉得很遗憾。原本只是以为来的人太多了,所以我没能在第一时间发现路西法,而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来呀……病了么?还真是一位娇贵的少爷,但愿他能尽早好起来。
我没想到一进学院,第一项迎接新生们的课程就是为期七天的体能训练,除了乔纳茨,我们还多了二十位从军队借调过来的督学,每位督学的脾气都火爆得可怕,在他们鹰一般冷锐的目光监督下,我们必须完成每天的指派任务。第一天的负重穿越山林,很多新生受不了,又哭又闹还喊着要退学,督学冷着脸让所有人因此而多背上了两个沙袋,一切混乱、哭啼、挣扎最后在午夜时分消停下来。乔纳茨为我们第一天的表现打了零分,并且扣除了我们的晚饭,第二天所有人的表现都好了一些,第三天又更好了一些,第四天……
我提前两天知道了第七天训练开始的时间往后拖延了三个半小时,我以为我可以好好睡上一觉的,但是没过多久我收到了撒亚的信,信上说,许多大臣们认为我待在皇宫中无声无息的,最近的文件也都没有批阅,他们很挂念我,想见见我。看完信的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第六天深夜,瑞尔陪着我赶回了宫中,短暂睡下几小时后,我强打着精神在圣殿中与诸位大人聊了聊最近的天气和帝都中的趣事。九点半前,“卡瑟安”和“阿亚文”又准时出现在广场上等待督学点名。那一昼一夜过得太可怕了,当我最后能躺回床上之时,快散了架的骨头又痛又酸,我没有洗澡就那么稀里糊涂昏睡了过去。
新生们相互之间熟悉了很多,同时也都被折腾得精疲力竭,接下来的课程是文史、礼仪、音乐、术法、武学、骑马类,相比之前的训练要好受多了,时间一久,大家青春活泼的性格就都显露无疑,而我大多数时间只能坐在位子上观察别人,有可爱的女孩子跑来跟我说话,我也只能摇摇头表示自己更喜欢一个人待着。每个新生都有自己的课程安排,所以我在每堂课上都能看见不同的人,我的记忆力很好,只要见过一面并且知道对方的名字,再见到时就一定不会忘记,比如我知道:鲁伊斯家十五岁的雅尼克是学院里年纪最小的人;柯里格侯爵的女儿艾尔玛能弹奏一首好琴;霍顿将军的儿子卢卡斯跟女孩子讲话容易脸红……
我在学院的生活很规律,每天上课下课吃饭洗澡睡觉,偶尔圣克莱德会在晚上送来一些需要审阅的文件,不是很多,每次都能很快批阅了让他带回去。
有一天吃完晚饭回去,圣克莱德已经抱着一大堆文件气喘吁吁从密道里上来了,我瞠目结舌看着,手里啃了一半的苹果顿时就掉到了地上。
“圣克莱德,你是觉得跑一趟很累,所以干脆把全部的都打包过来了对么?”
“不是。这些都是今天要批阅完的。”
我能估算到看完所有文件大概要花费的时间,因此我很伤感地让圣克莱德先回去了,他可没有空闲在这里陪我一整夜。就这样,深夜时分,我还在灯下孤军奋战着。
有人端了一杯热牛奶放在桌上。
“谢谢……嗯?瑞尔!”
瑞尔还是阿亚文的样子,灯光将他英俊的容颜映得分外柔和,他点点头,对我说:“以前殿下批阅文件的时候,臣都陪伴在殿下身侧。”
“你要陪我熬夜?”我困倦地揉了揉眼睛。
“没有殿下在辛劳,而做臣下的却在睡觉的道理吧?”
“可是还要很久才能……”
“没关系,我就坐在那边椅子上,有什么事可以吩咐给我。”
瞌睡更重了一些的时候,我撑着脑袋扭过头,果然还瞧见瑞尔端端正正坐在墙角的椅子上,有他这么陪着也我不算孤军奋战了,不过我还是很想让他早些回去休息,深吸一口气,我酸涩的一双眼又不得不转回去审阅一份份的文件了,夜里又静又冷,我坚持了很久,最后终于审阅完了最后一份修补千机城中一座最古老桥梁的款项申请,接着眼前一黑,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隔天清早要去上文史课,珍妮来叫醒我,我一看时间吓了一大跳,太晚了,晚到膳食厅都不会给我留早饭了!忙里忙慌从床上爬起来,珍妮急忙安慰我说,已经给我熬好了甜粥,不用担心赶不上早饭而饿肚子。
我生气责问珍妮:“我不是说过不用你们为我烹煮任何食物么?为什么要违背我的命令!”
珍妮赶忙低头跪下:“对不起,殿下,但是……这是昨夜瑞尔大人离开前要求我们为您做到的……”
“瑞尔?”我扶着昏沉的脑袋想了想,更生气了,“你们听他的不听我的?”
“不,不是这样!瑞尔大人说,殿下太辛苦了,早上能睡就多睡片刻,我们……我们……”
“你们认为他说得对?”
“是……是的。”
说不清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我该责怪瑞尔好呢,还是感谢他好呢?他没有遵循我的命令去行事,但他却是在尽他的职责、以最好的方式照顾着我,我纠结地皱着眉头:“把甜粥端来,剩下的我自己料理。”
匆忙跑去上课,同学们都已经到齐了,课桌之间的空隙很大,离我最近的仅仅是阿亚文,我一边到处翻着笔记本,一边靠近他切齿埋怨道:“你知不知道,你给她们的‘命令’差点儿害我迟到!”
“哦。”阿亚文撑着下颚,正垂着眼在写字,镇定得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哎,你什么态度!”
“你瘦了。”
“嗯?什么?”
“昨天是我把你抱到床上去的,珍妮没告诉你吗?”
“……”
整堂文史课我昏昏欲睡,完全不懂老师讲的是哪里,好不容易熬到下课,同学们三三两两收了东西走掉,我终于松了一口气,“砰”地一声就埋头栽倒在课桌上:“阿亚文,我就睡一会儿……”
“卡瑟安,不走吗?”是爱莎,她和我上同一堂文史课,鹄黎也是。
我不想说话,也不想动,只努力摇了摇头。
“喂,跟你说,”压在我手臂下的笔记本被拽动了一下,鹄黎靠过来了,中间他还放轻声音转头问了爱莎一句“走了没有”,爱莎应了一句“走了”,然后鹄黎捶了捶桌子,很兴奋地在我耳边说道,“我发现帕格尼诺看了你一上午哎!”
如一盆冰水泼到头上,我心脏猛地一抽,瞬间弹坐起来。
“哇,你昨天干什么了?怎么有这么重的黑眼圈!”鹄黎吓得发出怪叫。
“阿亚文,吃饭去。”我收拾了东西,一把推开了挡路的鹄黎。
我往外走的过程中,撞掉了一个女孩子的东西,急忙去弯腰帮她捡,但她很不客气从我手中抽走她的书,根本就不接受我的好意。我瞄了她一眼,扎得很高的长马尾,肤色偏黑,眉眼凌厉,长得又高又瘦,是那个名字叫“吉斯缇娜”的女孩儿?我记得她的嗓音破碎而沙哑,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她很少开口说话,她似乎是伯纳德侯爵的……第三个女儿?记不清了。
吉斯缇娜走了以后,鹄黎在背后推了我一下:“你听见我说的话了没有?”
我不耐烦回敬道:“你又想挨打了吧?”
“你保证过不再打我的!爱莎可以作证!”
……白又白真入戏,为了继续能找我玩,他说“不打不相识”,硬是拉着我要交朋友,并且还要求我于爱莎在场的情况下发誓再也不动手打他,如此一来,他和爱莎就顺利晋升为了卡瑟安除阿亚文之外“最亲密的伙伴”。
“你再敢提帕格尼诺试试?”
意识到我真的要动怒,白又白撇撇嘴,赶紧拉着爱莎先走一步。
最后课堂上剩下我和阿亚文,阿亚文走过来提醒我说:“帕格尼诺确实是个麻烦。”
我的目光黯了黯:“那你要我怎么办?驱逐他还是杀了他?”
“既然他喜欢你,那就想办法让他对你死心吧。”
“我想不到任何办法。”
“很遗憾,那只好继续忍受他每天在楼下给你吹曲子了。”
说实在话,帕格尼诺的确非常优秀,他家世好,修养好,在术法、音乐方面的造诣都很高,加上那副天生出众的外表,就算是放眼整个千机城与檀河南岸所有庄园、府邸,锋芒能与他比肩的年轻人绝对数不出一只手去。我认为帕格尼诺这样的人,单是走出去安安静静往路边一坐,也会有数不清的女孩子只瞧他一眼就将深深爱上他——事实是,光是在这帝国学院中,爱慕他的人就已经多得数不过来了。
英俊而略带一点顽皮邪气的男孩子是最讨女孩子欢心的,如果我真的只是雅兰公爵的女儿,我想我很可能会爱上帕格尼诺,但那只是在“如果”成立的前提下会发生的事,而现实情况是,我是个男孩子,我是灵汐、更是帝国的储君,就算我要不顾神的诅咒去爱一个男人,我也完全不认为最后我选择的人会是帕格尼诺!
假如帕格尼诺对我产生的感情可以被称作“爱情”的话,那他的爱情无疑给我带来了极大的困恼:他温柔的目光、关切的言行每时每刻都能为我招来嫉恨的注视与非议,尤其从体能训练的第二天开始,他每天都会在东苑楼下吹一支不知名的曲子,虽然好听却令我烦恼到无心去听,他我行我素,根本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对我来说,他简直就是魔鬼一样的存在!
无计可施的挫败感令我又惆怅了好久,直到几天后的傍晚下起了一场雨。
雨点还没有落下之前,熟悉的曲子就又出现了,像往常一样,帕格尼诺吹了一阵子就没有再继续吹。我大松一口气,隔了一会儿,瑞尔过来,站在屏风后对我说,今天吹奏的时间比以前短了很多,听尾音像是戛然而止的。我漫不经心猜测着,也许是雨太大他赶着回去了。又过了一会儿,瑞尔过来说,帕格尼诺没有走。我低头看书,没理会瑞尔。后来过了很久,瑞尔第三次过来,再次对我说,帕格尼诺还在楼下。这一次,我愤怒了。
我打开门,天已经黑了,柔白路灯亮着,瓢泼的大雨一颗颗砸在灯罩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大声响,帕格尼诺果然还待在楼下,所幸是站在回廊下而不是站在雨里,本来气得胸闷的我突然间就有些伤感,然后默默将门关上了。
三刻钟以后,我忍不住又跑出去看了一次:竟然还没走?不会是因为没带伞吧……
左右思虑几番,我手里撑一把伞,怀里再抱一把伞,然后急匆匆打开门跑下楼去。
帕格尼诺看见我,原本落寞的脸上忽然有了很灿烂的笑容。
我穿越雨幕跑到他跟前,一句话不说,伸手将伞递给他。
帕格尼诺认真看着我,眼睛里的光泽透亮,像有光芒隐匿在他的眼瞳里,可他就那么一直看着我,就是不接我给他的伞。
他不接,我就仍旧伸着手,我们两个默默对峙了好一段时间,后来他轻轻说道:“我以为你不会管我。”
我压制住内心里将他推到雨里去暴打一顿的冲动,冷静地说:“以后请不要再在这里吹曲子了,我不喜欢。”
“是不喜欢我吹的曲子,还是不喜欢我?”帕格尼诺盯着我的眼睛问我。
他的问题问得我非常绝望。
我努力尝试把自己想象成对面站立的少年,我试想自己有一个心爱的姑娘,更试想自己向那姑娘问出了相同的问题,我把可能得到的答案通通掂量了一遍,最后终于选定了一个比较容易令帕格尼诺伤心的句子,我皱了皱眉,反问他:“有什么区别么?”
帕格尼诺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脆弱,他平静的脸上,没有露出任何一丝伤心、痛苦的情绪。
幽暗的雨夜,好像有些冷,我的指关节都不太能灵活弯曲了。
帕格尼诺忽然对我轻柔地微笑了一下,然后他转身走入了雨幕中,他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着,就像此刻天上并没有下雨,就像平常走在路上时一样,冷凉的雨水很快就将他全身淋湿了,湿淋淋的雨滴从他的发梢和衣摆处往下坠落,他的背影是那么孤独而消瘦,但却一点儿也不显得狼狈。
我回过神来,低头望着手中从头到尾就被帕格尼诺忽视掉的雨伞,我猜,它的心情或许很复杂,就像我的心情一样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