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相信，我竟然那么轻易地接近过死亡。
“就差一点儿……”夜色很宁静，我坐在回去的马车里，独自喃喃着，在极度的恐惧和心惊之后，最终只剩了一抹苦笑。
门被推开的时候，我看到了瑞尔——那时，他正遵从着我的命令，笔直地站在大厅中央等我。
“都出去。”
“是，殿下。”
应答声都小心翼翼的，气氛有些沉抑。很快，所有的宫官女侍都退了下去，撒亚与圣克莱德也是一样。
我侧过头，确认身后的门是缓缓闭合上了。
瑞尔平静地看着我走近，过于沉着的性格似乎能令他在任何糟糕的环境中都处变不惊，就在我一步步靠近他的那段时间里，我发现那一双蓝灰色眼瞳里的神采根本就没有过任何细微的变化。
“啪！”
我记得这是我第二次打他，不同于上次的任性，这一次我考虑得非常清楚，所以我使出了全部的力气，狠狠地给了他一耳光。
效果果然很好。
瑞尔侧着脸，依旧是沉默，我注视着他那印着清晰指印、并很快红肿起来的半张脸，强行压下了心头怒火：“不问问我打你的原因？”
“没有这个必要。”瑞尔的嗓音有些喑哑。
“为什么？”
“我相信殿下会告诉我。”
……我彻底被他的态度激怒了！
“是的！我当然会告诉你！”我恶狠狠地扑上去抓住了他的衣襟，迫使他直视我盛满怒意的双眼，“我发誓信任你、所以我没有对你说过假话！可你又对我讲过多少真话呢？我不希求你把任何秘密都说给我听，但你能不能在偶尔需要帮助的时候也想到我一次？没错，我灵汐是不怎么有能耐，但也不至于什么都做不了吧？瑞尔……瑞尔你认真告诉我，当你和西尔维娅在一起的时候，难道你就真的不曾害怕过么？即使你自己不怕被烈火烧死，那西尔维娅呢？她是帝国有史以来最有天赋的祭司，她还那么年轻，生命才刚刚来到最绚丽的时刻，如果说你真的喜欢她，那你怎么忍心……”
“殿下——”瑞尔握住我的双手，他试图让我松开。
“我还没有说完！”一想到眼前的金发青年会因渎神的罪过而被施以火刑，我喉头一阵哽咽，热泪立刻侵上了眼睫，声音也不受控制地变得颤抖起来，“瑞尔，如果你真的……如果你是真的……喜欢她……喜欢西尔维娅……你……”
我说不下去了。
瑞尔将会为了西尔维娅而永远地离开我，鲜活热血的瑞尔会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他于此世间的一切痕迹都将会被抹去……不，光是想到这些就够我颤栗的了，我是真的无法想象、也没有勇气去想象那一天的到来！
胸腔里一颗心充满哀痛，我忍不住捂住双眼哭起来。
“灵汐，你真没用！”我在心里这样咒骂自己。
我尝试过要收起那些该死的眼泪，可我没法子控制它们，当我擦去一行泪的时候，更灼热的泪滴又会很快滚落下来……
“殿下。”
明明是很舍不得，可那一刻却恨透了他的无情，当瑞尔伸手来搀扶我的时候，我生气地甩开了他。
“殿下，您听我说……”
瑞尔叹了口气，高大的身影意图靠近我，然而我不想听他为自己的爱情做辩护，所以我抹了一把泪，飞快地转过身背对他。
“我不喜欢西尔维娅！我根本就不喜欢她！”瑞尔很着急，他气急败坏地在我身后澄清着真相。
……
——他说什么？！
——他说他不喜欢西尔维娅？！
我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殿下，请不要再误会了。”隔了片刻，那道熟悉的声音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我擦了擦眼睛，急忙转过身问道：“你刚才说什么？能不能再说一次？”
“请不要再误会……”
“不是这句！”
“……”
瑞尔脸色有些难看，但紧接着他还是张开嘴，清楚重复了那句我最想听到的话：“我不喜欢西尔维娅。”
我莫名雀跃起来：“你确定你不喜欢她？”
瑞尔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一些：“是的，我确定。”
“太好了！”再三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方才还沉痛不已的我终于能完完全全将眼泪收起来了，“真高兴……你还会像以前一样留在我身边……”我说着这句话，忍不住上前拥抱了瑞尔，“真好，你还在！”
瑞尔僵了僵，然后小声嘟囔起来：“殿下，我还年轻，还能在您身边待很多年，现在就离开的话，未免也太早了些吧？”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我松开手，半眯着眼睛愉快笑起来，“在未来的三五年里，我可不希望看到我最倚重的近侍卫长官被任何女孩子勾走，哪怕是家世、容貌再出色，那也不行。”
瑞尔眼睫低垂，微微地弯起了嘴角：“眼下可不是关心这些的时候。”
神奇得就像变戏法似的，我全然没有注意到他是从哪儿拿出那片黑色羽毛的。
我愣住了，因为看着眼熟，也很快联想起了晚宴上那只鸟。
“你出现得很及时，虽然我很感激你——”我垂下头，端详着还来不及重新包扎的手，有些不高兴，“但无论怎样来说，你都违背了我的命令，所以首先，能保证下不为例么？”
“我保证。”
“很好。”
“坦白说，我没有见过这种鸟，”瑞尔将话题转回到前一刻，他继续说道，“不过，也许我们可以向西尔维娅打听一下，她看过那么多书，说不定会知道它的名字。”
我不怎么乐意从他嘴里听到西尔维娅的名字，于是很快愤恨地抢过了那片羽毛：“那这件事就交给别人去做吧，我不想你和她再有任何接触！”
“其实我很好奇，”瑞尔打量着我，蓝灰色的眼睛里渐渐浮起一丝探究的意味来，“常夏殿的那座园子，因为死过人的原因，很久之前就被废弃了，这几乎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我以为那么不干净的地方，是没有人敢去的，尤其是在深夜……”
离开园子后，我曾想起过它被废弃的原因，但当瑞尔再次提醒我时，我还是忍不住撇撇嘴，抱着胳膊打了个激灵：“我能不能说是因为我喝多了？”
瑞尔挑了挑眉，这样的答案好像不是很能令他信服。
“喂，你这是什么表情？是要我深究你的罪过么？”我气恼地压低声音斥责道，“关于西尔维亚，既然你已经确定自己不喜欢她，又为什么要在深更半夜的时候引诱她出去？你知不知道，万一被人发现……”
“我知道。”瑞尔打断了我，他皱起眉在厅中走动，低眸思索着，第一次在我面前展现出了困扰的样子，“可她是个非常固执的人……即使我已向她暗示过很多次‘我们是不可能的’，但她却依然坚持着自己的心意，她对我有期待，更渴望和我待在一起，只要我能站在她看得见的地方，哪怕彼此不说话，她都会觉得很开心——殿下，我不是不害怕！我害怕极了！当我意识到这些的时候，我害怕到每晚都睡不着！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我后悔五年前去执行了那个该死的护卫任务！在一切发生之后，我很彷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后来我打算找西尔维娅好好谈谈……”
说到这里，瑞尔没有再往下说，我注意到他紧闭着双唇，额上有些晶亮的东西。
我亲爱的近侍卫长官可以不害怕死亡，但他必然会害怕得到西尔维娅的爱情，因为，那毕竟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而他最讨厌的，也就是这样无端的牵扯。
“她没有妥协，对不对？”我问。
“我不确定……不！我不知道……”瑞尔的表情很痛苦。
我把整件事情串起来想了一遍，突然脑海里闪现过一件东西，是晚宴上女使呈上来的战讯书：“瑞尔，也许我们不必太在意呢？时间久了，任何深刻的感情都会被冲淡的，现在我们需要相信西尔维娅，相信她是一名出色的神使者，有着凡人莫与比肩的自制力，并且依旧能胜任好神圣的本职工作。”
瑞尔点头，轻声回应道：“是，但愿如此。”
我转身走向大门，用力将之打开，所有人神色忐忑，不安地围站在外面，我愣了愣，向其中一个人招呼道：“圣克莱德，你过来。”
圣克莱德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然后定了定心神走上前来：“殿下，我在这儿。”
“去找西尔维娅。”我郑重地将黑色的羽毛交到他手里。
想必圣克莱德也是认得它的，因为不需要过多言语，他已经明白过来：“是，我立刻就去！”
……
但是，很可惜，即便有了一条很好的线索，事态却并没有朝着我所预期的方向发展，西尔维娅不知道那是什么鸟类的羽毛，瑞尔翻遍风生殿与悉帕利图书馆中的相关书籍也没能得出答案，曾有巡逻的卫队看见过那只黑鸟，可那时天色太暗，根本没人注意到它的去向……半个月过去了，我们一无所获，而且，在整个千机城中，也再没有发现过那只鸟的踪迹。
还有几天，这一届的元老会议就要结束了。
在所有人离开千机城之前，送往帝国学院学习的年轻人名单也终于最后确认下来了，我很欣慰，因为在其中，我看到了许多权贵家族后辈们的名字，包括路西法、鹄黎、爱莎、佐塔……最令我觉得意外的，还是萨尔瓦托家族和萨索罗公爵的决定，唐弗雷德老大人竟然肯把他的孙子，也就是唯一的家族继承人帕格尼诺送进帝国学院里来，而檀河南岸圣维安堡的主人也破天荒地不顾自己病弱的女儿，执意要让他最中意的女婿兰斯洛特来到千机城。
“好像能看见很多人的样子，真有意思……”
某个深夜，当我在书房中翻阅呈交上来的名单时，眼角眉梢不觉浸满了狡黠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