鹄黎小爵声称府上就在附近,并且有良医长年坐镇家中,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将我送往奎宋公爵府。皇家近卫队的队长一开始表现出极大的不愿意,但在鹄黎小爵一句“殿下要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能负全责吗”的严词威胁下还是不得不由着奎宋公爵府的马车将我拉走,即便是这样,他还是不能放心,要求派遣一支百人的军队守在公爵府外,待情况稍微好转之后立即将我护送回宫——这不是什么不合理的要求,鹄黎欣然答应。
奎宋公爵正巧在家,也知道我们做了些什么,但和蔼的公爵什么都没说,他将“昏迷”的我安置在二楼的客房,随后又召来了医士,府上的仆从进进出出传送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显出很忙的样子,一切对外表露的种种迹象都在宣称一件事:殿下是真的有事!
鹄黎让小厨房做了很多精美的食物,太阳落下地平线的时候,府上的仆从第十次进来通报说,皇家近卫队的队长焦急地在外询问殿下的情况。我抱着本《德兰赞美诗》,慵懒地在四角垂着流苏的床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爱莎和伊希莉亚坐在窗前一边品味着甘甜的葡萄酒一边研究着卡牌的游戏规则,鹄黎大口咬下一块鸡腿肉,含糊不清说了几个字:“就说已经清醒了。”
在奎宋公爵府逗留到夜幕降临、繁星灿烂的时分。
领着爱莎和伊希莉亚辞别奎宋公爵的盛情款待之后,我们登上了返回皇宫的马车。
马车一直平平稳稳地驶进第三重宫门,我在年轻的廷官圣克莱德的搀扶下下了车。一身白袍的撒亚就站在喷泉边,她迈开步子向我走来,站在我跟前打量了我好一会儿,那种镇定到接近冷酷的表情几乎是想要把我的脸看出个窟窿来,就在我打了个寒碜想伸手拉紧灌风的衣领的时候,她上前轻轻拥抱住了我:“感谢真神,他将殿下您安然无恙地送回来了。”
我此刻能走会动,脸色看上去应该也还不错,撒亚此刻奇怪的举动只能说明一件事:她一定已经知道金玫瑰酒店勒令关闭的全部内情,现在不过是在陪我将戏演足!
撒亚这个女人实在太聪明了。
即便有种被人看穿的挫败感,我却不得不在人前掩饰好懊恼的情绪并装出温和从容的姿态来:“是啊,感谢真神的庇佑,我依然安好。”
撒亚松开手,周围的廷臣和侍者们便纷纷将右手按在心口上,跪下祝祷:“伟大的真神在上,愿赐福于我们尊贵的殿下……”
在回自己的寝殿之前,我一边走在回廊上一边回头命令圣克莱德为瓦伦城来的伊希莉亚小姐准备干净舒适的房间,最好离爱莎近点儿。圣克莱德说,早已得到伊希莉亚小姐到来的消息,房间按我一贯的要求已经准备好了。我点点头,对圣克莱德的办事效率表示嘉许。
侍者手中的琉璃灯散发出柔和的光,在岔道口,一个小小的身影快速从前面闪了过去。宫中的廷臣、侍者无论是谁,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回避我,必须要向我行礼问安——很显然,那道身影的主人对我不恭,这让我不由得皱起了眉。
圣克莱德在同样的惊异下也注意到了我不快的神色,立即大声呵斥道:“嘿,刚过去的那个是谁,没瞧见灵汐殿下在这儿吗?”
两名近卫大步追上去,粗鲁地把那个试图逃走的人拎到了我的跟前。
那个孩子像被丢麻袋一样丢在了地上,瑟瑟发抖的样子暴露了他心中的恐惧。
“小罗西?”那人的衣着有些眼熟,我忍不住俯身托起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与我对视,然而借着琉璃灯盏的光,我看见了一张挂着重彩的小脸,费劲地将那孩子原本稚嫩的眉目辨认出来,我必须要吃惊于他为什么会被人打成那么一副鬼模样了,“小罗西!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发生什么事了?”
小罗西瑟缩了一下,大大的眼睛躲开我探究的视线,急切地摇头否认:“没发生什么!真的,殿下!我只是……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十三岁的罗西是甜点师安托尼的儿子,他长得瘦瘦小小的,却有一双非常明亮的咖啡色大眼睛,平常没事的时候,他很喜欢跟在我身边,他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经不起吓,也只有在说谎的时候,他才会像现在这样,不敢用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来看人。
我不耐烦地眯了眯眼睛:“告诉我实话。”
小罗西还是摇头:“殿下,真的没有……”
“够了!”我暴躁地打断他,然后转过头看着那位掌管宫中日常的年轻廷官,“圣克莱德,你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圣克莱德目光闪烁地回避了这个问题:“对不起,殿下,我不知道。”
他交叠的双手很不自觉紧握起来,细微的动作落进我的眼中——
“圣克莱德,你知道欺骗帝国储君是多么大的罪责,”我逼近他,冷冷说道,“我劝你,不想被绞死的话,就老老实实告诉我真话。”
圣克莱德的脸色变得惨白,但他依然沉默着,似乎并没有张嘴的打算。
我双手环在胸前,轻蔑地睥睨道:“圣克莱德,我还不知道你年纪轻轻,其实早就有活腻了的心思呢!”
“殿下,请不要为难圣克莱德。”一旁的撒亚轻声说道,“他之所以不敢说,是因为,将罗西打伤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您的哥哥,吉恩殿下。”
“那个白痴?!”我低声咒骂,握紧拳头告诉自己要冷静,但是没有用,脚下才走了三两步,怒火就已经从胸腔里烈烈燃烧起来了,我飞快地转过回廊,气急败坏地震怒吼起来,“来人,去把瑞尔给我找过来!立刻!马上!”
“是的,殿下。”一名侍从欠身退开,然后飞快地冲进了浓黑的夜色里。
瑞尔身为近卫长官,不可推卸地负有维护宫中秩序的责任,我不相信他不知道这件事,更不相信那个冰块脸会由着吉恩那个蠢蛋胡闹!
罗西紧紧跟在我身后,神色焦灼地试图阻止我:“殿下!殿下!您听我说,这不关瑞尔大人的事!是我!是我没有顺从吉恩殿下的心意而惹得吉……”
“闭嘴!”我走得很快,伊希莉亚和爱莎都快跟不上了,爱莎忍不住发出了抱怨,但我无暇顾及,“圣克莱德,你也去把那个白痴带过来!”
罗西急忙拉住我的衣角:“不行不行!吉恩殿下已经睡下了!”
罗西真是个脑袋简单的家伙,只知道愚蠢地忠于主人,他难道不应该为即将出一口恶气而感到快活么?
“走开!”我狠狠地推开了瘦小的罗西,“你再敢阻拦我一下,我就让安托尼把你关到马房里去!”
瑞尔来到圣殿的时候,我正拎着一根刚用刀砍下来的新鲜藤条倚在御座上。
金发的青年眉目淡淡地欠身行礼:“殿下。”
“瑞尔大人,为什么你会允许无端的责罚出现在皇宫之中?”我目视着那个可说临危不乱、依然能在肃穆气氛下保持镇定模样的近卫长官直接开口问道,“就因为吉恩是我的兄长,所以你对此视而不见?”
瑞尔站得笔直,眼眸沉静得像一潭不见底的幽泉:“殿下,相信您在亲自见到自己那位‘聪明’的兄长之后,就会对一切了如指掌的。”
聪明?我嘴角带着一丝冷笑挑了挑眉,吉恩要是算得上聪明的话,还需要我灵汐做什么!瑞尔的言辞分明是在讽刺,不过也很好啊,这个冷冰块终于会说点别的有意思的话了。
大殿的门被圣克莱德推开,在两名侍从、两名护卫的跟随下,一个头发乱糟糟、穿着睡袍的男人打着哈欠,拖拖拉拉地扶着殿门走进来,说话时表情傻兮兮的,语气里还带着几分幼稚:“灵汐你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来这么远的地方?路上好黑哟!你直接去我的宫殿找我不就好了吗?”
略微有些胖的吉恩,寻常人很容易就能觉察出他的不正常:他常常咕咕噜噜自言自语说着不清不楚的话,而真正与人交流起来又哆嗦不利索;他一天三分之二的时间都苦大仇深地皱着眉头,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欠着他一样;他走在路上甚至能跟一块绊脚的石头计较半天,冲石头上吐口水……最重要的是,他的长相一点儿也不像父亲,不论是从五官还是从神韵抑或是体格上来说,都没有任何一丝与父亲相像的地方,他就像一个完完全全被真神遗弃的人,既没有迦羽皇族美丽的外表,也没有常人那样正常的智力。
一看到吉恩那一副邋遢的模样与一如往常蠢笨的嘴脸,我心上像压下了一块巨石,几乎是青着脸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跪下。”
吉恩傻傻地瞪大了眼睛:“低人一等才需要跪,我是身份尊贵的皇子,你怎么可以……”
“银翼帝国的继承人是我不是你!你再尊贵能尊贵过我么!难道你不低人一等么!”我铁青着脸,腾地从御座上起身,夺过近旁女侍奉着的白玉盏愤怒丢掷出去,“我现在是以储君的身份命令你跪下!”
清脆的爆裂声与飞掷的碎片几乎在同一时刻产生。
我紧握着藤条的那只手,尖利的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
短暂的死寂之后,圣殿内其他人都急忙跪下了——吉恩发着抖,万分惊恐地站着,脸色早已吓得发白,他盯着面前的玉盏碎片,猛然间打了一个激灵,然后像泥的萎落一样跌跪在地上。
我压着火气走下玉阶:“说,为什么殴打罗西?”
吉恩发着抖,虽然低着头,却能看到他的眼珠因为害怕而不安分地左右转动,有时他也不至于太傻,晓得该为自己寻找更为合适的由头:“他、他……他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他看不起我……他、他给了我一碗不甜的豆汤!而我却不能要求他多放上一些糖!”
“没把你放在眼里?”我踩在玉盏碎片上,看见他身后两名将脸埋下的侍从耳上和手背都有划伤和瘀青,我的瞳孔渐渐缩小,散发出危险的气息,“吉恩,你常责打自己宫中的宫官和侍从么?”
“没、没有……你听谁……”
“没有人告诉我,你就真以为我是瞎子了?”我挑起眼角,将手中的藤条高高举起,狠狠一下抽在了他身上,“你不是很喜欢打人么?很好,很好!那么,我也很乐意让你尝一尝被打的滋味!”
“呜!呜!呜!”
藤条一道又一道落下,吉恩像狂躁的病人一样扭动着身体,双手胡乱地在背上抓着,口里发出了奇怪的、类似于动物受惊鸣叫的呜呜声。
这就是一个废人!一个不该出生的废物!他怎么可能会是父亲的儿子!
父亲,父亲,父亲……我咬紧牙,在心底最深处一遍遍呼唤着那位伟岸勇武的圣皇。
吉恩越是如野兽一般嚎叫,我手上的力就越是下得狠——从来没有哪一位皇子会是他这么一副不人不鬼的模样!他给父亲丢尽了脸!
“殿下!不可以!”撒亚扑上来抱住我的手哀求。
愤怒的火焰蒙住了我的双眼,它们在燃烧,我无法停手。
“殿下!”圣克莱德膝行至前,摇着头死命托住了我要划下的手臂。
圣克莱德阻拦着我,撒亚焦急地去扶倒在地上依然呜呜叫的吉恩,可那个废物何德何能!竟会有人愿意保下他!
我推开圣克莱德和撒亚,更加愤怒地抽打着地上那个白痴。
“呜!呜!呜……”
挨疼的人不是我,我不该流泪,可那些该死的、灼热的泪水分明就在我的眼中翻涌!我必须大口呼吸!我知道我必须抑制着它们落下!
“求您别打了!真的不能再打了!”
“殿下,您这样会把他打死的!”
……
——我的手中骤然一空。
圣克莱德抱着抢走的藤条,白着脸越退越远:“殿……殿下……我……”
撒亚和侍从们都围向吉恩。
掌心在剌剌地疼着,我握着手腕,眼里还是再次漫起了炙热的泪水,我低头看着面前嚎啕大哭的吉恩,终于忍不住咬牙咒骂:“你为什么还活着?你为什么不替父亲去死?像你这样的废物,有什么资格活得这么好!你早就该死!早就该死了!”
嚎哭的声音越发洪亮。
最委屈的人不该是我么?胸腔里的那颗心好像难过得快要死去,我冲上前推开撒亚,劈脸给了吉恩一记狠辣的耳光:“都是你!如果你能给父亲带来荣耀,就不用我……不用我来……”
“殿下,别说了!”撒亚扯住哽咽的我,很用力地抓紧了我的胳膊,“他生来就比常人差一些,你说的道理,他不懂……”
撒亚抬起秀丽惨白的脸,迎着我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
我仰起头深深呼吸,然后掰开了撒亚的手:“送他回去。”
圣殿里静谧无声,我转身站着,有人在身后踩着凌乱的脚步声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