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掌力可开碑裂石,人的天灵盖焉能承受地住,吴歌登时发出一声惨呼,两眼突出,头骨碎裂而死。
上官连城却也没想到如此轻易得手,不由欣喜若狂,忍不住扬手大笑。只是笑声刚刚出口,忽觉不对,原来他一扬手间,似乎松手放开了某物。这一刹那间,他忽然想起他的右手一直抓着吴歌的右腕寸关尺,而眼前那具吴歌的尸身刚才中掌仰倒时,明明双手都垂在身畔。
这难道见鬼了不成?自己杀的到底是谁?自己到底什么时侯松开的手?上官连城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他急忙揉了揉眼睛,定神再看时,不由吓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那中掌倒毙的哪里是吴歌,分明是坐在吴歌身旁的一个水手。
满船的人都一脸错愕地看着他,便似在看一个疯子。上官连城额上冷汗涔涔而下,盯着吴歌,颤声道:“你……你用妖法……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吴歌也是一头雾水,他实在不明白上官连城为何突然之间击毙了坐在自己身旁的那名水手,又大笑着放开了自己,虽然觉得事有蹊跷,但个中缘由,又怎能明白?面对上官连城的诘问,平素聪明机变的他竟不知说什么好?
只是他越不说话,在上官连城看来,越是可怕。上官连城平素虽然一副处变不惊的练达模样,其实内心深处未必有多强大,只是蒙家族之荫,挟名门之望,凡事都能迎刃而解,久而久之,不免骄狂自大,只道世事虽艰,不过如此。其实真正的大变故,大考验,他又何曾经历过。这时面对平生未遇之诡异凶险,他心中恐惧之意不可抑止,忍不住大喝一声,扑上前来,只欲垂死一搏。
吴歌内力深厚,体质壮健,精力恢复得极快,此时虽然仍略觉疲惫,但双臂酸麻已消,眼见上官连城扑到,哪里还会跟他客气,立刻出手截拿。小艇之上空间狭碍,无法回旋腾挪,两人用的都是短打擒拿,招招贴身,拳脚变化不过在肘腋之间,当真是紧凑绵密,间不容发。
上官怡人曾数次见过吴歌身手,知道他的武功大开大阖,威猛无比,却没想到他竟然是大有大打,小有小打,一手南少林的贴身短打,灵活之极,精妙之斯。三四十招一过,上官连城明显不敌,被吴歌一招“断山绞”,双手交错,绞住了两只手腕。上官连城大惊,情知吴歌劲力发出,自己双腕非断不可,情急拼命,右膝抬起,猛撞吴歌小腹。吴歌双肘下沉,正撞在上官连城右膝上。上官连城痛彻入骨,再也站立不住,往前跪倒。
吴歌并无意当真断其肢骨,借着上官连城前倒之势,双手前探,点中他“章门”“气海”二穴,松手放开。上官连城已如软泥般瘫倒在地,再也动弹不得。
小艇上一时寂静下来,那几个水手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襄救主人,只是慑于吴歌神功,又见刚刚上官连城毫无端倪地杀了同伴,不免人人自危,不知所措。最后都抬眼去看上官怡人,却见上官怡人冷眼旁观,一时人人心中惴惴,不敢妄动。
吴歌见了众人神色,料到他们心中顾虑,道:“你们放心,我既然救了你们,又何必去为难你们。只要你们不轻举妄动,自然相安无事。大家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正是该同舟共济之时。诸位都是经年跑海的前辈,我们能不能安然返回陆地,还要仰仗诸位。”
一众水手听他说得有理,心情放松了大半,虽然料想锦衣卫没那么好相与的,但眼下总无性命之忧,一切恩怨,回到陆上再说。众人便将那被杀的水手尸体海葬了,吴歌放声高呼,查看还有没有幸存之人,海面上有人闻声相应,不一会儿,又聚拢了三条小艇,总共四十三人,那通译沈惟敬居然也在其中。他一见到吴歌,登时吓得面如土色。只是吴歌在这般时刻,也懒得与他计较,他方才松了口气。大伙儿死里逃生,九死重逢,无不唏嘘慨叹。这些人中,侯连海资历最老,在海龙号上又是舵手,便由他所在的小艇作为首艇,四条小艇首尾相连,互相呼应扶持,辩明了北极星位,大家轮番操桨,往溏沽口驰去。
吴歌出力在先,这时便先安排小憩。他有心想向上官怡人道谢,却见上官怡人独自一人抱膝坐在艇首,背对着众人,似乎不愿与人相交。吴歌便不敢唐突,触膝小歇,不知不觉间竟然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之中,似乎听到有人压低了声音叫了一声:“七妹。”依稀便是上官连城的声音。吴歌虽然身心俱疲,但未脱险地,哪里会睡得沉稳,加之他内功深厚,一有风吹草动,立刻警醒。他伏头闭眼不动,假装未醒,倒要看看上官连城又有什么计较。
似乎是上官怡人没理会,过了一会,上官连城终是忍不住,又低声唤了一声:“七妹。”
上官怡人依旧不加理睬。上官连城又气又急,只好轻声央求道:“七妹,前面是为兄的不是。我当时鬼迷心窍,冒犯了夜雨伯伯,当真是罪该万死。现在悔不当时,你看在我们兄妹一场的份上,还请原谅为兄的不是,五哥这里给你赔罪了。”
上官怡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她知道这个五哥自小心高气傲,轻易不肯低头,似这般软语央求,已是大违他本性,女孩儿家心软,终是不想过份逼迫,便转过身来,看着上官连城,但心中还是着恼,也不说话。
上官连城见她回头,心里暗松了一口气,苦笑道:“七妹,五哥这次大错特错,走私违禁在先,冒犯伯父在后,现在想来,实是枉费了伯父十年教养之恩。此番回去,我是没脸再见伯父了。我一己之躯那也不算什么,只是我这些手下跟着我风来雨去,辛苦多年,不能因为我一己之失,连累了他们。他们只是遵令办事,身不由己,一切罪责,我一人担当便是。待到了岸上,还请七妹说情,请这位吴大人放了他们。”
上官怡人不由一征,想不到这个平素里御下极严的五哥关键时刻竟会说出这般话来。那两个运桨的水手更是受宠若惊,叫道:“公子……”连声音都哽咽了。
上官怡人看了一眼吴歌,道:“好吧,我答应你。你若是真心悔过,小妹代你求情,我想吴大人……会给你一个机会。”
上官连城道:“多谢。”言罢,闭上了眼睛,竟不再说话,过了一会,鼻息渐沉,似乎睡着了。
吴歌听得分明,不由暗觉奇怪,他起初还道上官连城花言巧语,不过是另有计较,想不到这几句话说完,他竟当真不再言语。难道此人虽然贪财图利,却不失敢作敢当的枭雄本色,决意一力承担所有罪责?
他暗中又留意了一会,听到操桨的人又换了一班。上官怡人触膝坐在艇首,也似乎睡着了。周围除了木桨拍浪之声,便是水手们震天价般的酣声。吴歌又捱了一会,困意复又重重袭来,他料想过了这许久,应该无甚大事,心情略略一松,不知不觉间又睡了过去。
正自似睡非睡之间,忽听有人“啊”的一声惊呼。吴歌悚然一惊,猛地跳了起来,这才发现海天已呈浅蓝之色。上官怡人迎风俏立,看着前方,整个人似乎都呆了。吴歌放眼望去,只见海天交会之处一抹红光如蜉蝣般在蒸腾蠕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磅礴而出。
吴歌道:“那……那是日出吗?”回头去看操桨的那两名水手,却见他们一脸惊怖恐惧,不但对这海上日出的壮美景色熟视无睹,反而如同见鬼了一般。
上官怡人回过身来,叫道:“候连海,侯连海。”
熟睡中的众水手纷纷醒了过来,有的兀自打着呵欠,有的问道:“到大陆了吗?”候连海伸着懒腰,四周看看,恼道:“这不没到地吗?谁叫得这么早?”
上官怡人大怒,跳到侯连海身旁,兜屁股就是一脚,叱道:“你还敢睡,你自己起来看看,你昨晚是怎么指的路?”
侯连海料不到这位娇滴滴的七小姐小蛮靴竟是如此厉害,屁股上痛澈入骨,哎呀一声,跳了起来。还未告饶,忽然间看见从海平面上露出半轮的红日,顿时目瞪口呆,征在当场。
众水手这才回过神来,不由大叫一声:苦也。吴歌还不明白,问道:“不过是日出,这是怎么了?”
旁边一个水手摆了他一眼,道:“怎么了?我们走错道了,若是回塘沽口,日头应该在我们身后升起,你现在看看日头在哪里?”
吴歌恍然大悟,望着正前方冉冉升起,霞光万道的红日,不由哭笑不得。只听上官怡人叱道:“侯连海,枉你多年跑海,竟然连方向都会弄错,你作何道理?”
侯连海哭丧着脸,道:“我……我……没有牵星板……”他本来想说他手上没有牵星板,无法准确定位,也是常事,可是转念一想,现在不是精准定位的问题,而是连最寻常的东西之辨都搞错了,更何谈什么牵星过洋之术,便只说了一半,呐呐地说不下去。
他身旁的一个水手忽然叫道:“不对啊。昨晚老侯辨认北极星位时,我也在旁看了,应该……应该没错啊。”
他此言一出。侯连海便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拍大腿,叫道:“着啊。我说我怎么会看错,我老侯跑海几十年,看那北斗星比看我婆娘还多,怎么会错?小五昨晚也看了,不是我的错吧,是不是你们轮班时划错了方向啊?”
昨晚操桨的几个水手一听急了,纷纷叫道:“老侯你娘的别胡说八道,就你跑海时日多吗?你当我们都是生手,我们可都是按着你指的星位方向划的。”
艇上顿时吵成一片,上官怡人见这些人事到临头,只知推诿,毫无担当,不由厌烦之极,忍不住叱道:“事到如今,不想法补救,只知一味推托,你们想寻死吗?”
她年纪虽小,但一来身份尊崇,二来美艳动人,这一群五大三粗,吊儿浪当的汉子被她劈头盖脸地连番训叱,竟然一点脾气也没有,还都红着老脸,低下了头。
上官怡人道:“侯连海,你现在看看,能确定我们在什么位置吗?”
候连海放眼四顾,只见大海茫茫,水天一色,毫无半点参照之物,哪里辨得清方位?他兀自要嘴硬,道:“如果有牵星板和罗盘……”
上官怡人挥手打断他的话,冷冷地道:“若有牵星板和罗盘,本姑娘还用得着问你?”候连海老脸又红,暗道:好你个小娘皮,有了牵星板,你一样要问老子,难道你会用不成?心中虽然不服,嘴上却再也不敢多言。
上官怡人四处张望,瞧见有三艘小艇边上还挂着缆绳,心中一喜,道:“吴大人,你轻功好,烦请你把那三艘小艇上的缆绳解下来给我。”
吴歌在陆上有千般机变,可是到了这海上可是两眼抓瞎,毫无对策,正瞅着海水发愁,忽听上官怡人主动对自己发话,虽不知她用意,但心中却隐隐觉得这小姑娘决不简单,当下依言跳到另外三艘小艇上,解了缆绳,一并提了回来。
上官怡人道:“多谢。”接过缆绳,将所有缆绳系在一处,结成一条长达二十余丈的长绳,又伸出葱葱玉指在长绳上捺量了一遍,最后在长绳上每隔五捺就打了一个小结。
众人看得面面相觑,虽然不知道她在做些什么,却觉得大有深意,都不敢支声。只见上官怡人在长绳上等距离打了数十个结,又在长绳一端系上一块小木板,随后便将系木那端放入海中。
木板飘浮海面,带着长绳缓缓延伸出去。上官怡人樱唇轻启,念念有词,一边将长绳缓缓放出。吴歌耳力灵敏,听出她是在计数。
侯连海毕竟久历江海,经验丰富,看到这里,霍然明白了上官怡人的用意,顿时心中惊鄂之情溢于言表。
他身旁的一个水手兀自看不明白,悄悄问道:“老候,七小姐在做什么?”
侯连海颤声道:“她……她……如果我猜得没错,她是在测量洋流的速度。这……这是极高明的法子,我……我以前怎么想不到?”
上官怡人将长绳放了一半,心中已有定数,将长绳提了回来,将所得数据在心中计算了一遍,按相应时间内绳索被放出的节数,已测得了洋流的速度。她望了一眼昨晚操桨的几个水手,问道:“昨晚刮了一夜的西风吗?”
那几个水手点了点头,其中一个道:“现在正是西南季风,所以海龙号才在此时机出航的。”
上官怡人在心中默算了一遍,道:“海龙号昨日酉时出港,在海上走了三个半时辰,后来船体倾覆,发生海难,这当中耽搁了一个时辰左右,之后我们乘小艇而行,走到现在,约莫三个时辰。按海龙号的速度,风速,流速,以及我们运桨的速度估算,我们已经往东北向走了四百四十里。”
她顿了一顿,道:“此刻我们若是回头,一来离塘沽口已远。二来我们水粮全无,体力难支,现下只宜就近寻援。若是我的估算无误,那么我们已经进入三山海口的水域。从此处再往东北方走一百二十里,应该就是长生岛。我们在那里补充济养,可以经北汛口到永宁,踏上辽东大陆。大伙觉得如何?”
众人早已听得目瞪口呆,谁也意想不到,眼前这个娇滴滴的美少女对海事之渊博,竟远胜于经年跑海的老水手,而看她细白如瓷,吹弹得破的雪肤,又不似一个长在海边的人。众人早已心悦诚服,这些水手长年走这条海道,虽然一时迷失方向,但一旦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便对周遭地理熟悉已极。倘若现在真在三山海口水域,那么一百多里外,确实有一个长生岛,那是勿庸置疑的。
当下众人以太阳为参照,一齐确认了方向,往长生岛驰去。走了两个时辰,日头渐高,忽听上官连城哼了一声,轻轻抬了抬手。
吴歌知道经过十几个时辰子午流注,上官连城穴道将解。众水手本已松弛的心再一次紧张起来,都看着吴歌。
吴歌并无意再强封他的穴道,淡淡地道:“上官公子,只要你不轻举妄动,本职自然也不会在这时与你为难。一切恩怨,回岸上再说如何?”
上官连城被制了一夜,气血不畅,虽然穴道已解,全身仍是酸痛难当,经此一难,他心中又惧又恨,畏吴歌如虎,哪里还敢还手,只得点了点头。
忽见艇首的上官怡人雀跃而起,叫道:“看见岛了,看见岛了。”银铃般的笑声如海风般飘荡在几艘小艇的上空,哪里还有先前运筹帷幄,处变不惊的大家气度,活脱脱一副邻家女孩的娇憨俏模样。
众人水米未进,本已饥渴难耐,这时陡然听到这个消息,个个精神大振,大伙儿极目远眺,果然远远地看见了一个小岛,顿时欢声雷动,吴歌大呼一声,叫道:“我来。”一把抢过一个水手手中的木桨,大划特划。
小艇劈波斩浪,往小岛急驶。走得近了,便看见了成群的海鸟和岛上郁郁葱葱的林木,岛前居然还停着一艘大船,这艘大船虽比不上海龙号那般巨大,但也是一艘远洋的大船。
上官怡人一征,道:“奇怪,长生岛名字虽然好听,却是个荒岛,怎么会有大船锚在这里?”
侯连海咧着大嘴笑道:“那也不奇怪。这岛我来过,岛上有甘泉,那大船许是来补充淡水的。”
上官怡人摇了摇头,道:“不对。此岛并非主航道所在,平常应该只是近海渔民会到此岛避风小憩。似这等大船济养充足,怎么会特意拐到这里补充淡水?”
说话间,又近了几分,已能瞧见那大船甲板上空无一人,附近海水中十几个木桶载浮载沉,各色水果散落四处,海滩上除了水鸟鸣叫之声,竟无半点人声。
侯连海见了这般情形,倒吸一口冷气,道:“莫不是这艘船遭了难了,船上的人都死光了?”
上官怡人略一沉吟,道:“吴大人,此处诡异,似有不妥,一会小艇靠近,我们先上岸查探如何?”
吴歌道:“既有不妥,上官姑娘是千金之躯,就请在艇上坐镇,由在下上去打探。”
上官怡人笑着摇了摇头,道:“我要和你同去。”
她这句话虽是声音清柔,但语气坚决,不容驳逆。吴歌不由一征,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却恰好上官怡人也在看他,一见吴歌眼神转来,急忙垂下眼帘,道:“我对岛上地形略知一二,可襄助吴大人一臂之力。”
吴歌看着她微微颤动的长睫毛,突然觉得与毓秀公主何其相似,想到毓秀公主幽居深宫,不知何等凄凉,自己更不能有失,便不再托大,点了点头,道:“那,恭敬不如从命。”
待到靠近海岸,两人对望一眼,身形闪处,已双双抢出。吴歌初时还怕上官怡人跟不上,待见她凌波微步,翩若惊鸿,才知道这个少女轻功之妙,只怕不在自己之下。
两人一掠十余丈,中间都只借力了一次,终于踏上了海滩。吴歌从未见过这般曼妙的身法,忍不住赞道:“好轻功,这是传说中上官世家不传之秘——‘飞天舞’吗?”
上官怡人得他夸奖,心中不由得意,但少女矜持,又不好表露出来,便只微笑地点了点头。
海滩上一片恬静,海水轻轻抚触着柔软,晶莹的细沙,哗哗的水声便如甘泉般沁入人的心田,让人无形间倍感清爽起来。两人并肩往前走了十余丈,刚刚绕过大船,却陡然间全身都僵住。
大船一侧的海滩上竟然或跪或站,雕塑般排着三列人,个个手里持着长管鸟铳,瞄准了吴歌和上官怡人,似乎已经在此等了他们许久。